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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置的蔣中正:一座幽默的「後現代」雕塑公園

圖片來源:Shutterstock

根據一項估計,解嚴時全臺大約設有4,500尊大大小小的蔣中正雕像。考慮到臺灣島的面積大小和人口分布,蔣中正雕像的密度著實驚人,平均每平方英里有3尊雕像,在人口密集的區域更有數倍之多。作為對照組,Sergiusz Michalski表示,就連德國,在雕像狂熱最高峰時(1914年),俾斯麥雕像這個「一再出現的德意志國家意象」在整個德意志帝國大約也只有500尊;大概只有蘇聯的列寧雕像能有類似的密集程度。

1990年代臺灣政治態勢改變後,蔣中正無所不在的雕像就變得極為諷刺。這些年來有一些行動,將雕像移出公共空間、藏到地下室、後院和其他不顯眼的地方,而非將這些雕像摧毀。此類行動在2007年將蔣中正雕像移出所有軍事基地時達到最高峰。不用說,這樣的決策令國民黨的支持者十分不滿;然而和其他雕像的命運相比──比如蘇聯解體後東歐國家的共產黨雕像,和日本殖民時代結束後在臺灣的日本雕像──這些使雕像錯置的行動就顯得十分溫和。

歷史悠久的桃園大溪,在鎮上領導人的努力下,用非常不尋常的方式試圖抵擋摧毀蔣中正雕像的潮流。他們企圖以大溪和蔣家的關聯為賣點,想出一個推廣當地觀光的計畫。因為蔣家成員常常來到這個風景優美的地區遊憩,這種關係在大溪培植了對國民黨的大力支持。與蔣家有關聯的地點之中,最重要的是蔣中正在慈湖的暫時陵寢(蔣中正的棺木暫時安放在慈湖,直到遺體回歸家鄉浙江)。蔣中正統治臺灣的全盛時期,慈湖既是他的度假行館也是軍事指揮中心。這間既是行館又是陵寢的建築於1975年對外開放,成為頗為熱門的旅遊景點,慈湖美麗的鄉間景致也是吸引遊客前來的一大原因。

在大溪鎮長曾榮鑑的主導之下,1997年大溪鎮在陵寢的停車場旁設立了慈湖雕塑紀念公園。這座公園致力於收集各種早年國民黨執政時期製造而現遭棄置的雕像,且以蔣中正塑像為主。曾榮鑑鎮長向全國宣布大溪鎮樂意接收所有捐贈給紀念公園的雕像,而且大溪鎮將會負擔運送費用。

公園於2000年建造完成後,高雄縣政府捐贈了首尊銅像,到2010年公園已有152尊雕像,整個空間大約足以容納200尊。公園的設計有曲折的走道,繞過大致上分為兩種組合的雕像,有彼此相隔10尺左右的半身塑像,置於高度齊腰的基座上,沿著迂迴的走道排列;也有站立或坐下的全身雕像,以低矮的圓形磚牆環繞,磚牆外還圍著一圈面朝內的其他雕像。

你來看的是雕塑,還是蔣中正?

建設雕塑紀念公園的目的很明顯是要紀念蔣氏政權。一尊來自新店中正國小的塑像,介紹牌上以英文寫著:「晨起運動的民眾,走進校內時,多會自發性地向校門口的蔣公立姿銅像敬禮,學生亦會起而效法……猶如學生與居民心中的精神堡壘。」然而,紀念公園實際造成的效果似乎和這個原始目的背道而馳。

首先,如同中正紀念堂展館出現的過程一樣,原先具有推崇和紀念意義的雕塑被重塑成較具歷史價值的文物。每尊雕像附帶的小介紹牌,強調了紀念公園中這些雕像的偶然性和歷史性。介紹牌提供了雕像的原始設置地點以及重新安置的日期,公園內還設有標記各雕像來源地點的地圖。有時候,雕像原本設置時看不見的藝術相關資訊,反而在重新安置時補上了。

舉例來說,一尊從臺中縣太平市場移來的蔣中正騎馬雕像,介紹牌上就註明了雕塑家謝棟樑。除此之外,雕像旁還立了一個說明板,描述謝棟樑的生平與作品,闡明他的臺灣背景和訓練。在這個例子中,(英文和中文的)理想化記敘已從雕塑的主題轉移至雕塑家身上,連一次也沒有提及傲然矗立在說明板旁的蔣公雕像。

那些自我凝視的蔣中正

這種形式的錯置和歷史化或許有可能在雕塑公園規劃者的計畫之中,但這些塑像尚有更深層的重新排列(realignment),應該不是大溪鎮的領袖們追求的。這些塑像的配置和不斷重複的特性(很多塑像由同一個塑模塑造),都將雕塑的對象(蔣中正)降格為某種機械程序生產出來的產品。事實上,這種降格為不斷複製的物質產品,徹底消滅了雕塑的原始氣勢與神韻,不論是意識型態還是美感上都是如此。Julia Ross認為這使紀念公園感覺像個「蔣中正紀念垃圾場」。

有鑑於這種程序/形式的公開展示,我認為紀念公園比較像是一個裝置藝術的集合點,且具有十分濃厚的後現代氛圍。後現代主義藝術善於處理平凡無奇的物品,融合其日常和標誌性特質,使這兩個看似相反的極端變得混沌不明。要達到這樣的狀態需要一顆「玩心」,甚至需要幽默感,且經常是對權威不敬的幽默。

行經紀念公園的第一個雕像配置(排成一列的半身雕像)時,我們會走過一尊接著一尊幾無二致的雕像,最後產生一種奇幻怪異的氛圍,蔣中正柴郡貓般的笑容更無意間加強了這個效果。紀念公園雕像的第二種位置配置,使得佇立在四周的蔣中正雕像「朝自己凝視」,創造出一種古怪的效果,甚至十分滑稽。這不禁令人懷疑是否有人刻意營造這些效果,或至少在設計時加入了一些顛覆性的特質。這兩種雕像位置的配置,似乎都玩笑地指出原始雕像必然夾帶的自戀特質。

某種程度來說,整座紀念公園都暗地指出製造自己雕像的自戀之處,正如手冊所言,這座紀念公園是全臺唯一(也是全世界唯一)為單一一個人的雕像所設立的紀念公園。而若從「垃圾場」的角度看這座公園,它見證了大眾對這種自戀行為的棄絕。雖然一開始策劃時,哪一尊雕像會豎立在哪一個基座上都不得而知,但這其實一點也不重要,因為它們「全都一樣」,後現代的效果正是整個設計的核心所在。

「萌化」的威權時代

這種後現代效果或許是起初設計雕塑公園時始料未及的,但後來卻公開進行,至少其中一尊雕像是如此。

原放置於高雄市(中正)文化中心的一尊巨大的蔣中正坐姿銅像,於2007年用乙炔高溫槍拆除(表面上是為了順利從原地點拆除)。拆除的銅像碎片運抵大溪後,接收的人員完全無法將銅像重組,因為粗心的拆除程序將銅像拆成無數碎片,不是無法辨識就是已經遺失,成了大溪雕塑公園中的「矮胖子」(Humpty Dumpty)。

不屈不撓的負責人員將紀念雕像變成了純粹的裝置藝術,他們盡其所能地蒐集較為完好的碎片,並拼貼在支撐的鋼架上,好讓破碎雕像的缺漏處和裂縫也成為整體外型的一部分。介紹牌以英文說明:「因雕像原件極不完整,無法將雕像完整重組,只能拼湊出相似模樣。」這尊雕像現在獨自佇立於能俯瞰整座公園的坡上,這個破碎的蔣中正向下望向許多他自己的完整身形。

介紹牌的說明從歷史脈絡描述這尊雕像,註明創作原雕像的藝術家林木川以及原本設置的地點,介紹牌也寫道:「最重要的原則是尊重原創作品和歷史記錄程序。」但十分有趣的是介紹牌宣稱這種展示方式是「以保留真相和維護藝術為前提,做後現代主義風格的表現。」抱持著這種藝術改造的精神,雕像重新取名為〈傷痕.再生〉。我在這裡對後現代的宣稱或許有些輕率(介紹牌也寫道雕像是「沒有意識型態的學術和藝術表現」),但事實上,在我心中,這整座紀念公園都在「做後現代主義風格的表現」。

只要造訪雕塑紀念公園的遊客中心和禮品店,就能清楚明白這些蔣中正紀念雕像的原始狀態和設置地點,與我們現在的感受簡直天差地遠。遊客中心門外立著兩尊蔣氏父子肩並肩站立的銅像,是真人一半大小的現代雕像,以可愛版的搖頭娃娃風格捕捉了兩蔣的神韻,爸爸露齒燦笑,兒子則配戴誇張化的方框眼鏡,且舉手比出準備拍照的勝利手勢──如此大不敬的玩笑,在30年前可能讓你被關進綠島勞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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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錯置臺北城
作者:周文龍
譯者:陳湘陽、蔣義
出版:麥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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