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美台灣人看《夢想之地》(Minari):打破社會菁英的成功敘事,談亞裔移民的獨特處境

旅美台灣人看《夢想之地》(Minari):打破社會菁英的成功敘事,談亞裔移民的獨特處境

Photo Credit:IMDb

「《夢想之地》(Minari)在講述一個家庭的故事,這個家庭在努力學習如何說自己的語言,一個比美國語言或外國語言都更加深入的,關於心中的語言。」──《夢想之地》導演鄭李爍(Lee Isaac Chung)獲得金球獎最佳外語片時的得獎感言。

第一次聽到關於《夢想之地》這部電影,是在我的教會。

我的教會位於洛杉磯市中心,雖說平日裡大家以弟兄姊妹相稱,但其實臥虎藏龍,充分反映天使之城的各種面向──有模特、演員、編劇、畫家、作家、詩人、廚師、創業家,也有符合「亞裔美國人」刻板印象的律師、醫師、工程師、理財分析師等。但大家心知肚明:進了教會,這些頭銜光環全都擺在門外,在這些行業底下,我們單單都只是破碎掙扎,且極度需要上帝的一群人。

H 是我教會的執事,也是我和 C 的朋友,為人謙和有禮,低調不假掰,從不隱藏自己的脆弱,也大方分享自己的失敗和掙扎。和他攀談,會讓你想到(在疫情前)走進咖啡廳隨便撞到的一名亞裔男子。我後來才透過在同一個圈子裡的朋友說到,其實他是小有名氣、作品獲獎無數的幕後製作人,好幾次都在金球獎上的得獎感言中被提及。而他的最新作品,正是最近剛剛拿下金球獎的《夢想之地》。

圖/IMDb

H 在受訪時表示,剪輯過程中自己好幾度飆淚,甚至必須暫停手邊工作,只因為片中的一句台詞、或是演員的一個眼神勾起他身為第二代韓裔美國人的太多回憶。H 預備線上贈票給教會立即被秒殺,看過的人都大力推薦。於是我們在全美線上放映之後,來到 Amazon 平台購買來觀看。

(以下涉及部份劇情,請讀者自行斟酌閱讀)

導演半自傳:移民的獨特處境

《夢想之地》是一部本身節奏不快,後勁卻極為強烈的一部電影。電影講述一對 80 年代從韓國來美的新移民夫婦,帶著兩個小孩正準備搬離加州,只因為父親在阿堪斯州買下一片田地,打算當農夫、種韓國蔬菜,一圓自己希望靠賣菜在美落地生根,給孩子更好人生的美國夢。

開場看似稀鬆平常,但拍攝手法極其細膩,或許因為這是導演的半自傳,毫不掩飾的把第一二代新移民所遇到的獨有難處,用意想不到的方式呈現。舉幾個例子:美國的韓國教會看似是許多海外韓人尋找同溫層的地點,卻有不少人覺得待不下去而搬到郊區,從此再也不肯踏進教會一步;新移民夫妻往往兩人都必須為了開銷上班,請長輩隔海來帶小孩的例子大有人在(題外話,我的美籍韓裔友人就曾經開玩笑說,以為找外公外婆可以讓小孩學韓文,反倒學到韓國口音超重的英文腔調);即便白人教會的人看似和善,但身為鎮上唯一的亞裔和他們交談就是格格不入;長輩無意因為文化隔閡說著破英語讓你在同儕之間感到丟臉,但卻也是長輩的付出把家緊緊黏在一起等等。除此之外,偷偷塞錢給女兒、帶違禁品空運來美一解鄉愁等橋段,更把亞洲式不用言語的情感表達發揮到淋漓盡致。

《夢想之地》對於片中許多嚴肅的議題都是點到為止,沒有搧風點火的努力營造,也沒有大篇幅的刻意著墨,比如種族歧視,如同片中所演的,導演鄭李爍在小時遇到不少同學問他為什麼臉是平的,讓他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的臉跟別人不一樣,但這些同學並無惡意,到最後也都成為他的朋友。又比如文化代溝,主角小男孩 David 覺得外婆實在不像他想像中的外婆,畢竟美國文化中對於外婆的印象就是該和藹可親、心寬體胖,會烤餅乾還會做一手好菜,而不是纖瘦、愛打牌、還滿口髒話。但最後卻是這個「不像外婆的外婆」的愛護和陪伴,讓 David 得到醫治和療癒。

這部電影的中文翻譯雖說是「夢想之地」,但 Minari 本身的意思是水芹,是容易生長且適合放在各樣菜餚裡的一種食材,就某些角度也像韌性極佳的新移民,用他們自己的方式,在不起眼的角落,努力笨拙的跟不友善的大環境對抗,努力證明自己能活下來(延伸閱讀換日線文章:亞裔是永遠的局外人)。

片中小男孩 David 所代表的正是導演自己本身,鄭李爍在訪問時說道,由於父母不停地在工作,讓他長時間都在教會裡長大,至今也是一名虔誠的基督徒。但鄭李爍沒有選擇「正義對抗邪惡」的兩極論述,而是用真實且不隱瞞的方式,講述他對信仰的掙扎、依賴和不確定。他在後來進了耶魯大學,因為愛上拍片和寫劇本而放下原本規劃的醫學院之路。

圖/IMDb

拍攝《夢想之地》的「離奇」原因

鄭李爍在接受《洛杉磯時報》訪問時提及,會拍攝《夢想之地》的原因很離奇,當時他對當導演的職涯心灰意冷,準備籌備最後一部戲,之後就永遠離開娛樂圈,轉做其他相對規律的工作。正當他苦無題材,在沉思的過程中,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對他說:Willa Cather,一個在這之前他聽都沒聽過的美國作者。他去翻 Cather 的著作才發現,他和 Cather 有太多共同的相似之處:

「就像 Willa Cather 一樣,我是一個出生農村卻無意間踏進美東菁英圈的小子……這背景帶來的不安全感會侵蝕一個作家或藝術家……所以我們努力改變自己去同化菁英圈,讓自己有比較成熟的聲音。但是 Cather 一直到把自身在農村的故事寫出來,才寫出歷史上最著名的小說之一。Cather 說道,『當我停止愛慕別人,並記得自己,我的生命才真正開始。』或許是因為那個聲音帶領我去認識 Cather,我才開始相信自己的聲音,於是我撰寫孩童時的回憶……刻畫了一個有關於家庭、失敗和重生的故事,也是在這裡,《夢想之地》正式誕生。」

圖/IMDb

一個能帶來感動與共鳴的「美國故事」

《夢想之地》因為金球獎要求 50% 以上的語言是英文而不得申請最佳電影的規定,引發不小的爭議(詳情請看換日線文章:金球獎名單,再掀好萊塢「亞裔歧視」風暴),對此導演透過《紐約時報》表示,「這個爭議或許從某些方面來看是件好事,讓這部電影打破現今的框架,也讓我們明白,或許過去我們對於美國電影習慣的詮釋跟理解,跟實際上有些許的不同。」而在我看來,這是一個比美國還美國的故事。

在談及美籍亞裔的時候,我們總愛把重心放在那些成為社會菁英的成功案例,比如誰到了美國念了哪間名校、拿了哪種工作、賺了多少錢之類的,覺得在美國就是大房子、大游泳池,外加一隻黃金獵犬的優渥生活;但是在我所認識的在美亞裔中,其實更多的背景都如同片中所講述到的,父母並非高知識分子,甚至在美國一輩子,英文永遠有腔調、朋友永遠不是當地人,他們可能開洗衣店、開美甲店、或是開吃起來跟家鄉菜相差十萬八千里遠的美式中國菜等──《夢想之地》說的正是這些人的故事,在移民父母眼裡,美國是一個永遠格格不入,但無論如何還是令人想方設法用自己的方式證明可以立足的地方。而在孩子眼裡,則永遠在父母的舊有文化和這片土地上的美式文化間無止境的拉扯拔河,尋找自己的歸屬(延伸閱讀換日線文章: 第三文化小孩)。

《夢想之地》打動我的點,是讓這些格格不入、這些在異文化土地上打拼的第一代,以及背負極大期許,過程中卻不斷受到文化衝擊的第二代,得以被看見。這部電影沒有許你一個有如眾多美式電影般,解決困境、從此過得幸福快樂的童話結局;而是呈現一個家庭在面臨重重失敗之後,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重新站起,伴隨著眼淚和微笑,繼續向前。

這不只是眾多美國人的故事,更是能帶給人感動與共鳴的故事。

執行編輯:蔡文晴
核稿編輯:林欣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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