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體識讀

隕落的海盜黨──為言論與新聞自由發聲

圖片來源:Shutterstock

德國大選已落幕,來談談德國一個逐漸式微的小黨:海盜黨(Die Piraten)。

海盜黨是扣著這10年來的網路環境發展而興起的特殊政治勢力。他們原本是針對著作權爭議而興起的國際性政治運動,爭取更自由的智財權開放及知識交換。2009年在瑞典通過的「烏普薩拉宣言」(Uppsala Deklaration),簡單地勾勒了這群人的願景:改革智財權法律。

這個黨認為,現行的智財權法律無法刺激創意經濟。應該要對非商用的私人拷貝放寬規定,因為「智財權是商用的」。另外,智財權的邏輯是一種獨占概念,有效期應該限制於一個世代內,以縮短保護年限。

此外,對專利的保護也應該重新思考。海盜黨認為目前各國對大藥廠及生技公司的專利保護太過,甚至允許種子與基因專利,有倫理疑慮。而對於政府治理,該黨也盡可能提高人權及自由的保障,強調政府決策透明化,反對監控手段,認為公民必須能不受監控地自由集會並發表言論。

從這樣的精神出發,各國紛紛成立海盜黨(主要在歐洲)。德國的海盜黨也為德國政壇帶來全新的議題設定,一時造成旋風。政治觀察者以為他們只是專注於單一議題的抗議型政黨,可是海盜黨證明了其政治能量。2009年,海盜黨首先在地方城鎮選舉贏得少數席次,並首次投入國會大選,在政黨票取得了2%的成績。雖然沒有跨越5%門檻,可是對於一個組織成員大多只是青年的新興政黨而言,是驚人的成績。

之後幾年,海盜黨在各城鎮選舉一直有不錯的斬獲,尤其是年輕人及學生比例高的地方。2011年的柏林邦議會選舉,該黨終於取得了8.9%的得票率,進入邦議會。接下來在北萊茵邦、薩爾邦等地,都成功跨越5%門檻進入邦議會,儼然有超越自民黨與左翼黨這些傳統小黨的趨勢。當時這個黨主打的專業、科技、透明、自由形象,成功在德國小黨林立的政治市場佔了一席之地。

但在2012年後,海盜黨卻不再受到選民青睞。雖然在地方的直接選舉仍偶有不錯表現,但再也無法在各選舉中的第二票超出5%門檻。

反全面監控與叛國

海盜黨的樓起樓塌有其時空背景。他們剛好在國家全面查緝智財權違法案件時崛起,從而啟動了人民對國家網路監控政策的懷疑與批判,市民與人權團體越來越警覺到,自己生活在監控社會中,逐漸失去自由,而要求保障不受監視的數位人權。再加上當時的美國國安局監聽事件、維基解密、斯諾登事件等等,都引發德國民眾對公權力的不信任,以及德美情報單位合作內容的質疑,使得海盜黨站在時代的浪頭上,一時成為政治熱議話題。

舉個例子來說明網路監控行為在德國造成什麼軒然大波:

網路新聞媒體netzpolitik.org於2015年7月30日在其網站上宣布接獲德國聯邦檢察總署寄來起訴書,罪名「叛國」(Landesverrat),驚動全國新聞界及一般大眾。#Landesverrat成為推特上最熱門的標籤,也引發各媒體及眾多網民熱議。

原來,netzpolitik.org於該年2月及4月時,披露了德國情報機構憲法保護局(Bundesamts für Verfassungsschutz)的大規模網路監控計畫。該局局長Hans-Georg Maaßen認為記者的報導危害了國家安全,一狀告到法院,德國聯邦總檢察署遂起訴了報導的Andre Meister、Markus Beckedahl兩位記者,以及不知名的情報提供人。

在納粹及東德時期,叛國罪常常被引用。例如東德的刑法便規定,泄露或預謀泄露國家機密、有損國家形象及利益者,得處以2到12年有期徒刑。聯邦德國當然也存在這種叛國罪,例如刑法第93條至104條就詳細規範「叛國及危害對外安全罪」(Landesverrat und Gefährdung der äußeren Sicherheit)。

尤其是第94條規定,泄露國家機密給外國勢力、將國家機密交給不具權利者、或公布國家機密,以不利於聯邦德國、或者有利於外國勢力,因而嚴重不利國家對外安全者,將被處以1年以上有期徒刑,而特別嚴重犯行得處以5年以上有期徒刑或無期徒刑。所謂特別嚴重犯行包括:被賦予保存國家機密之重責,但卻泄露機密;或者其泄密行為造成特別嚴重的後果。

德國聯邦檢察總署就是據94條起訴媒體。但是,在共和國歷史上並不常見這種罪名,尤其對於媒體人,叛國罪更是一個嚴重且棘手的議題,通常司法不願輕易祭出這項指控。

上一次的知名案件即是1962年「明鏡週刊事件」(Spiegel-Affäre)。當時德國的重要媒體《明鏡週刊》刊登了批評政府國防政策的文章,西德政府因此搜查了週刊總部,並控以叛國罪。全國媒體攻擊這是侵害新聞自由,最後導致阿德諾內閣數名閣員下台。

而這次netzpolitik.org事件,更是勾起媒體對於國家介入新聞自由的不愉快回憶,紛紛撰文評論,歷史是否會重演?

(有關《明鏡》引發的新聞自由與叛國罪之爭辯,請另見我寫的〈說謊的媒體?──德國新聞界的自由之戰〉與〈說出事實──明鏡週刊創刊70週年〉兩文)

「媒體自由是最珍貴的資產」

這幾年來德國政府與媒體的關係不佳,主要是因為斯諾登這樣的吹哨者所揭露的機密文件,被刊載在各家媒體,「全面監控」(Totalüberwachung)出現在各報頭版標題,也成為選舉時的熱門議題,並讓訴求反監控的海盜黨得到政治市場。民意及媒體批評德國情報單位與美國國安局之間存在既深且廣的合作關係,而美德兩國政府則表示,全面的情報工作是為了全民利益及國家安全。在新聞自由與國家安全之間,兩種立場爭執不下。

即使對於新聞自由、言論自由高度重視的德國,梅克爾總理辦公室也曾警告媒體勿踩紅線,必要時將以司法保障國家安全。憲法保護局也表示:「如果被判定為國家機密的文件在媒體上被公開,這毫無疑問是德國刑法定義下的犯罪行為。自然,我們必須提出告訴。」起訴netzpolitik.org,正是聯邦政府表示其為維繫國家安全不惜與媒體對上的決心。

究竟是媒體踩了國家安全的紅線,或是政府踩了新聞自由的紅線?究竟是記者違反了刑法第94條,或者是政府違反了憲法第5條──「保障新聞出版自由和廣播、電視、電影的報導自由。對此不得進行內容審查」?究竟是起訴媒體的政府限制了新聞自由、因而迫害民主,或者泄密的媒體才是動搖民主體制基石國安的元兇?媒體及民意雖絕大多數嚴辭批評德國聯邦總檢察署,但亦有評論者認為新聞自由有其界限,第四權不可無限制高過其他公權力。

當時的在野黨對於此事多站在媒體一方,海盜黨當然也不放過機會,控訴國家全面監控社會以及介入媒體報導。海盜黨政治部副主任Astrid Semm便要求司法部門不應該追殺媒體以及吹哨者,強調情報單位與政府應該有明確不可逾越的紅線,並要求Range下台以示負責。綠黨國會議員Konstantin von Notz也捐款給netzpolitik.org,並呼籲更多人與她一同支持這個「叛國組織」。

甚至連與檢察總長Harald Range同黨籍的自民黨黨魁Christian Lindner也公開聲明:「我們不再處於1962年,媒體自由是最珍貴的資產。針對netzpolitik的叛國罪調查,可能會使我們噤聲。」

這件突顯網路監控、國家安全與新聞自由間難解關係的棘手案件,後來能暫時落幕,是因為檢察總長Range真的在各方壓力中下台了。繼任檢察總長不再起訴報導者,而只偵辦洩密者──這其實也是正常作法,畢竟公務員對其經手業務所負的保密責任,不能與媒體職責一概而論。

歡迎來到新大陸

這兩年來,海盜黨逐漸失去政治影響力,政治學教授在政論節目中稱他們前幾年的熱潮只是一次「不重要的插曲」。今年的聯邦國會大選,海盜黨打算重整旗鼓,在主打文宣裡,反對網路監控仍然是重點訴求,例如一張競選海報就寫著:「選我們,讓2018不會變成1984」(Damit 2018 nicht wie 1984 wird)。可是,反監控不再是該黨最主要的政策訴求。今年他們推出的競選主軸是:歡迎來到新大陸(Freu dich aufs Neuland)。

但什麼是新大陸?為什麼來到新大陸是值得慶祝的事?海盜黨說,新大陸是全新的網路領域,該黨黨員是德國最大的數位群體(Digital-Kollektiv),能夠在新大陸為德國提供最專業的數位治理。在其宣傳影片中,旁白對「未來」打招呼,說在未來的網路世界裡應該要有更好的教育、更美麗的人生、更人性的經濟模式,可是現在我們卻都過得不好。因此,海盜黨超過11,000位的資料分析與保護專家,致力於更好更有創意的數位高科技社會,為環保、能源與安全而努力。

在影片結尾,黑白色調轉成彩色,允諾了現在沉悶單調的現狀終將轉向充滿可能性的未來。無名的人民望著遠方美麗耀眼的陽光,配上結尾詞:「在新大陸,你更容易找到你的幸福結局」(Im Neuland findest du leichter zu deinem Happy End)。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人們要相信數位高科技的無限能力?難道高科技與隱私保護之間,真的沒有任何衝突嗎?一個全面監控社會,不也正是高科技的世界?而且究竟所謂的新大陸內容是什麼?與今日我們身處的網路世界有什麼不同?我的幸福結局是什麼?什麼是我們今日的世界做不到,而所謂的「新大陸」做得到的?

這些問題,相信多少都浮現在選民心裡,卻沒能夠在本次海盜黨的競選文宣裡找到詳細答案。

隱私、監控與自由

一個更尷尬的問題是:越來越多人覺得,也許監控程度多些,也沒什麼不好。德國其實是一個極重視隱私的國家,要在公共空間監視有嚴格的條件限制,行車記錄器幾乎不用。但是這幾年來許多在公共空間發生的案件,都在監視錄影曝光後引起媒體大幅報導。例如在柏林車站裡被幾名男子莫名襲擊踹下台階的女性受害者、在車站睡覺被縱火攻擊的無辜遊民,都在監視畫面公佈後順利抓到嫌犯。因此也有越來越多相關討論,是否應該修法允許擴大監視器範圍以維繫治安。

去年的民調顯示,75%的德國人認為德國治安不斷惡化,而一半的德國人認為自己生活在害怕中。這幾年來,對隱私的憂慮與對安全的憂慮之間的比例關係已經改變。監視器市場營業額每年不斷擴大,已經道出了趨勢。

海盜黨在今年國會大選,僅得票0.4%,只有173,867位選民把政黨票投給了他們,甚至比投給德國國家民主黨(NPD)的人還少──連一個被視為意識形態上繼承了納粹、遊走在民主憲法邊緣、多次有人討論憲法法院是否應宣告他們違憲而強制解散的極右派政黨,都能在政治市場裡吸引更多的選票,可見海盜黨的慘敗。可是,這個黨提出的「新大陸」願景雖然不能說服選民,其崛起過程中強調的全面監控社會與言論自由之議題,仍然值得每個人關心。

也許那場戰役他們落敗了,但是他們所高舉的,上面寫著「自由」的旗幟,值得德國人、歐洲人,或每一個身在家中鼓吹民主都有可能犯下顛覆國家政權罪的人,再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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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出生,苗栗、臺南長大,臺北求學,後移居臺東。在臺灣跟德國讀外交、哲學及政治。政治大學政治學系博士,治歐陸思想史。曾入圍2019年台灣文學金典獎、獲2018年及2019年人權新聞評論獎,並獲2020年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非小說類)。著有《維也納之心》(菓子文化)、《德語是一座原始森林》(臺灣商務)、《邪惡的見證者》(天下雜誌)、《爭論中的德國》(天下雜誌)、《美茵河畔思索德國》(春山)、《萊茵河哲學咖啡館》(聯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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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出生,苗栗、臺南長大,臺北求學,後移居臺東。在臺灣跟德國讀外交、哲學及政治。政治大學政治學系博士,治歐陸思想史。曾入圍2019年台灣文學金典獎、獲2018年及2019年人權新聞評論獎,並獲2020年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非小說類)。著有《維也納之心》(菓子文化)、《德語是一座原始森林》(臺灣商務)、《邪惡的見證者》(天下雜誌)、《爭論中的德國》(天下雜誌)、《美茵河畔思索德國》(春山)、《萊茵河哲學咖啡館》(聯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