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時間，家門口外面總是聚集著幾個左鄰右舍的小孩，等著我們這些白人回來，看能不能討點糖果、玩具、或是什麼外國的玩意兒。為了讓小孩子脫離追求物質的無限循環，我寧願給予無形的幫助，陪他們聊天，講東方的故事，唸法文書給他們聽。
其中有一個叫做Adama的12歲男孩，幾乎每天都來報到，沒在上學，課業對他來說有一頓沒一頓的；不太會說法文，連用母語摩西文都表達得零零落落；雙親到外地打零工，丟他一個人在家裡，三餐都不知道有沒有著落。之前，來我家是想討顆皮球，說要組一個足球隊，不了了之；後來，是來討晚餐，一整天沒吃東西。接二連三，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年紀輕輕怎麼就習慣以討食維生，趕他出去，叫他去找份工作。一段時間沒有再看到他，聽說他待過加油站、搬過瓦斯桶、打井水到鎮上賣，現在在學修腳踏車。
再次看到他的時候，臉龐上已多了一點成熟和獨立。我問他要不要唸故事書給他聽，他笑了一笑。我懂，學校對他來說已經很遙遠了，我實在不用拿書出來自討沒趣。剛好手上有手機的益智問答APP「百萬大富翁」，就一時興起考考他：「那我有幾個題目，看你知不知道答案？」
手機上隨機出現了幾個題目：
最古老的醫院是設在哪裡？ (1)學校裡 (2)教堂裡 (3)宮廷裡 (4)集市裡
「三明治」的命名與什麼活動有關？ (1)騎馬 (2)打獵 (3)打牌 (4)擊劍
世界上鑽石最大的產出國是？ (1)緬甸 (2)南非 (3)巴西 (4)剛果民主共和國
哪種大型猛獸的心臟最小？ (1)獅子 (2)老虎 (3)野豬 (4)獵豹
舉重比賽中最重的槓鈴片是什麼顏色？ (1)藍色 (2)綠色 (3)紅色 (4)黃色
非洲第一條高鐵即將在哪一國通車？ (1)南非 (2)埃及 (3)突尼西亞 (4)摩洛哥
科幻片阿凡達「Avatar」一詞取自哪一個宗教？ (1)回教 (2)道教 (3)印度教 (4)猶太教
……
還有一些諸如紅海有多深、避雷針是誰發明的、第七藝術是什麼之類的問題，總共十多道題目，如果是在電視節目中，他又全部答對的話，獎金可是100萬呢，就算是100萬當地貨幣（西非法郎*），也是一筆可觀的金額，可以開一間雜貨店當老闆了。
過程中，為了讓他更理解題目，我還叫了一個下課回家途中的高中生，幫我把幾個重要的關鍵字翻譯成摩西文。我也告訴他，根據遊戲規則，有三種求救方式：call-in觀眾投票、50:50二選一、和call-out朋友求救，每個求救只能用一次。朋友求救應該只能問一個人的，結果他一打電話，竟然來了一群同夥的小朋友。我說，這樣要算call-in觀眾投票了。
唯一沒有按照規則的，是答錯的時候，還是讓他繼續玩下去。最後，12道題目他答對了10題，不管是他真的知道答案、憑感覺亂猜猜中、還是純粹靠初學者運氣，這樣的結果都讓我大吃一驚，因為連我自己都答不對一半以上的題目。
立刻讓我想到2008年的電影《貧民百萬富翁》，一位在印度貧民窟裡長大的小孩Jamal，沒錢、失學、幹過所有狗屁倒灶的勾當，上了益智問答節目，竟然順利過關斬將，連續答對了12道冷僻深澀的題目，贏得2千萬盧比……大家認為他鐵定在作弊，但回顧小男孩的成長歷程，這12道題目的內容竟都出現在他人生中重要的場合中，他的童年故事，比百科全書還要廣博，不然怎可能知道：
印度動作電影《囚禁》的主演是誰？印度國徽中三隻獅子下面寫的是什麼？羅摩神右手裡握著的是什麼？歌曲《Darshan Do Ghanshyam》是由哪位印度詩人作詞的？一百美元的鈔票上是哪一位美國總統的肖像？誰發明左輪手槍？劍橋情報機關位於英國的哪個城市？本世紀得分最多的板球運動員是誰？《三劍客》中第三個劍客的名字叫什麼？
即便這是電影虛構的情節，對我而言卻有某種強大的說服力：命運千百種，在每個人不同的人生際遇中，苦難的、開心的、悲傷的，都是一種經歷，如果細細品味每個當下，用心觀察，串聯起來的故事，就是一場獨特的生命歷險。其中的意涵或許不是當下可以明白的，但總有一天回頭看的時候，就會了解命運的安排，很巧妙。
大人物賈伯斯（Steve Jobs）在史丹佛大學演講時，也說過這樣的話，他人生中不同時期的遭遇，串聯起來，造就了成功的他、成功的蘋果電腦。而印度貧民窟的小朋友，或是非洲村落裡的窮小孩，又何嘗不是如此。就算他們不是聖人偉人，在人類文明中微不足道，但小人物的人生故事，卻可能更精彩。
從此之後，我看待在街頭討生活小孩的眼光改變了。我之前認為，像是賣電話卡、擺攤販、擦鞋子、推雀巢咖啡車叫賣、幫等紅燈的車子洗玻璃……這種都是不入流、難以混出什麼名堂的小工作，在我跟他們消費的同時，都忍不住碎唸他們幾句，年紀輕輕，做這個沒搞頭的，趕緊想想別的頭路，別再一直在街頭混了。
現在，我看待他們，像是一本本精彩的人生小說（human drama），比起從小到大一帆風順的幸運小孩們，他們的際遇可能更多元，更貼近現實，也更不平凡；他們嘴上講不出什麼大道理，卻可能知道得比博士、教授還要多、還要廣。
所以，我開始換一種方式鼓勵他們。你人生的旅程不是最幸運的一群，你的故事可以平凡無奇，也可以很不平凡，取決於你的生活態度。在街頭混日子的經驗，不代表你都能轉化成自己履歷上的資產；把歷練內化成生命的能量，來自個人對世界萬物的仔細觀察、不停探索，即便是不起眼的小事件，也能因為好奇心而發現價值。
我請他們喝一罐玻璃瓶裝可樂，夾在門縫中撬開瓶蓋，看著他們樂不可支，一飲而盡。我說，大家都喝過可樂，卻不是每個人都發現瓶蓋的摺痕數量是固定的，如果我問你，一個瓶蓋有幾個摺痕，你知道嗎？看他們一愣。或許因為喝可樂的時候是快樂的心情，快樂的時候感官和觀察相對不深刻吧。
經歷過印度宗教衝突、拿過100美元鈔票、聽過左輪手槍的人，一定不只Jamal一個人，卻不是這些人都知道答案。我們大部分的時候，都是無意識地在經歷當下，事後回憶一片空白，更遑論其中的小細節。與其說Jamal的記憶力過人，還不如說，因為他是在苦難中經歷這些事件，所以深刻：宗教衝突中他的母親遇害；百元美鈔是被人蛇集團頭目弄瞎眼的朋友告訴他的；左輪手槍是他哥哥要霸占女孩，叫他閉嘴滾開的時候手上拿著的……
這類似「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道理嗎？翻譯成拗口的法文，看他們似懂非懂的表情，我只好換個說詞，用食指中指在太陽穴上轉一轉，說辛苦的日子是有價值的，但需要你在生活中記得思考，越深越好。反思的能力，決定你是否與眾不同。
西非國家一直都面臨孩童乞討的問題。外國人一降落在機場，立刻看到的街景，可能就是小孩跑來要錢，非洲小乞丐在法文中甚至有專有名詞：「talibés」或「garibou」。近來幾個國家在辯論是否應該立法禁止孩童街頭行乞，政府認為乞丐有礙城市的形象、是落後國家的象徵，塞內加爾這個問題尤其嚴重，從2005年就開始明文禁止乞討，違反者得坐牢或罰鍰。
布吉納法索的街頭，也是好多孩子乞丐，還會成群結黨變成乞丐幫，拿著濃縮番茄醬的空罐頭掛在脖子上，畫地盤，追著路人、車子要錢，在車陣中撿拾那5塊、10塊西非法郎的硬幣，險象環生呀。據說西非聯盟的中央銀行也不太發行5塊、10塊的硬幣了，因為面額小，大家拿到都直接給丟給乞丐，為了杜絕乞丐，索性減少「乞丐硬幣」的數量。
大部分的國家，都把乞丐當作社會問題看待，想要根除禍患，不管手段是什麼。如果，我們把這些乞丐小孩當作社會資產看待呢？當中，會不會有很多像Jamal的人被埋沒了？在街頭混生活的年輕人，其實懂得很多，肚裡裝的雖不是詩書五經，卻可能是冷僻古怪的知識。或許，政府可以想想如何運用這些非典型人力資源，對社會做出不一樣的貢獻。
*註：西非法郎（Franc CFA）兌換新台幣匯率大約為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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