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勇敢道出被一家人性侵的童年:痛苦未被理解前,為何大家要先談「原諒」?

他勇敢道出被一家人性侵的童年:痛苦未被理解前,為何大家要先談「原諒」?
Photo Credit:Iure Góes @Flickr CC BY SA 2.0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一個受害者需要的並不是形式上的和諧,而是需要有人能理解他們的痛苦、聽到他們的恐懼。」

編按:部分文字摘自《不再沈默》,寶瓶文化出版

5月10日午後,出版社舉辦小型記者茶敘,邀請36歲的藝術家陳潔晧與他的妻子思寧,一同和大家分享他們人生故事。我走進茶敘會場時,看見潔晧夫妻坐在沙發區,溫暖的對彼此微笑著。

陳潔晧,在三歲時父母告訴他,他們要搬到新家,他則是被送往了住在伯父家隔壁的奶媽家。在那一年開始,他長期被奶媽一家四口性侵,直到五歲時才脫離他們的掌控。在這整整三年中,他每一天生活如同禁臠一般。每當家人到奶媽家看他,他總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哭喊:「可不可以帶我走……」,但,沒有人選擇聽他說。

在奶媽家的每一個夜晚,他都被迫和奶媽和奶爸一起睡。他們會隨機的把他當成滿足慾望的工具,甚至要他替他們口交、用盡各種方式玩弄他。

長年下來,他只要爬上床,都會背對著他們,縮在床腳,緊繃著全身的肌肉和神經,深怕他們隨時會侵犯他,直到深夜或天亮後才因體力不支而睡著。每當他抗拒,奶爸奶媽們便對著他大罵:「要是敢說出去,我們就打死你!打到你死為止!」

潔晧的幼兒時期,每天都在計畫著逃亡的路線。伯父、伯母和奶媽住在同一條小巷中,他常躲到他們家的頂樓去。當時常聽到伯父伯母討論著「奶媽家或許不好」,但因為不想傷害鄰里的和睦,所以他們還是把他送回奶媽家。不論他怎麼求救,都沒有人聽見他的聲音。

面對漫長而沒有希望的日子,他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小小年紀的他,就有這樣的念頭:「與其每天過著受辱的日子,倒不如被打死好了…」。他不知道死亡是什麼樣的感覺,但是他卻對「繼續活著」沒有任何的期待。

沒想到,回家只是傷害的延續

5歲後,潔晧的父母把他帶回家。終於逃脫惡夢的他,渴望從此不必再害怕,他渴望父母的愛與擁抱,但他們只給了他最冰冷的忽視。他們指控潔晧記憶不清楚,他們不願面對孩子述說的隻字片語,他們對他說:「你當時太小了,不會記得」。

3到5歲,他就像是一個被囚禁的孩子,5歲後,他仍然身處牢房,在成長過程中,童年遇害時「眼前發白、腦袋充血」的感受,即便是自己已經長大成人,卻會在他情緒激動時,不時的出現。直到他遇見了他的妻子思寧。

思寧的傾聽與陪伴,給了潔晧長年黑暗人生裡的第一道光,她陪著潔晧度過發生困難情緒的每個時刻,鼓勵他接納自己的過去、回頭凝視那個被遺忘在黑洞中、童年的自己。

如今,他不但慢慢走出痛苦,還設法用藝術作品及文字(出版《不再沈默》一書),陪伴有相同經驗、卻深感孤獨的人。

Photo Credit:東昊

Photo Credit:東昊

在訪談過程中,當我們問及「父母」或是「原諒」等關鍵字句時,潔晧好幾度哽咽、說不下去,思寧不時會握住潔晧的手,給他溫暖和鼓勵。

決定「說出來」的過程中,最掙扎的關鍵是什麼?

思寧說,有一次老公看到一段描述育幼園兒童寂寞與被虐待的文字,才不經意地打開這個封印三十年的記憶盒子。他整個身體顫抖著,哭了很久很久。

我心中有非常多疑惑,我能肯定成人和兒童性交是種性侵害,但強迫三歲幼兒觀看成人性交算嗎?青少年要求幼兒進行口交呢?我當時我不知道該怎麼理解這一連串恐怖的事情,但是我告訴自己,要冷靜、專注,因為過於害怕的眼神,只會減低他敘述的意願。

潔晧說,當他第一次對思寧坦承童年的往事時,他非常猶豫、害怕,他常觀看妻子對他的反應,深怕說完後,妻子對他的看法會改變。一次突然把埋得很深的童年惡夢拿出來重述,說完的當天深夜,他被夢中自己哭嚎的聲音嚇醒。思寧只輕輕告訴他,「我會一直在」。

潔晧認為,在決定「說出來」後,有些人可能不知道怎麼安慰他,便告訴他:「事情過了就算了」、「放下吧」、「忘了他們吧!」,這時他發現,這個社會整天在強調療癒,卻沒有人教導我們,該怎麼接納痛苦。

有些倖存者的記憶很清楚,有些是很模糊的,當我決定要說出來的時候,心中不是恐懼自己說不清楚,而是別人不相信。

思寧說,在決定公開前,他常告訴老公,這件事情千萬不要急。因為把自己的過去公開的暴露,這些東西會永遠跟著他。「雖然療傷是一個歷程,但我們需要知道,為什麼我們要做這件事。」想了好幾天後,潔晧告訴她:「我要說出來,因為這是小時候我給我自己的承諾,我要給別人正面的力量,那些跟我小時候一樣孤獨、求助無援的人,我就是他們的傾訴對象。」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我們追求的只是一個讓我可以安全傾訴的對象。小時候,我痛苦時,我都會想像有個人在跟我說話,那個人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我會找一個黑黑的東西,當成一雙眼睛,我會在黑暗中對他說話。我相信,很多人都需要這樣的一雙眼睛,在真實生活中,不會傷害他的一雙眼睛。

回憶的過程中,身心理有什麼特別的反應?

潔晧幾十年來都有嚴重的失眠問題。只要躺下來,恐慌的感覺就會不請自來。

小時候我的奶媽為了要討好我、不讓我說出那個不能說的秘密,他買了一隻狗送給我,那是一隻牧羊犬,名叫吉米。在我的童年裡,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是我唯一的依靠。當我的父母說要帶我回家,奶媽當時還刻意問我,要不要為了吉米留下來?我忍著淚不說話,跟著媽媽上了計程車。雖然我終於可以離開奶媽家,但我高興不起來,因為我背叛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我曾經做過一個噩夢,夢到父母來找我,但是在夢中,他們仍然沒在聽我說話。不管是在奶媽家的那張床上,還是回到自己家中面對家人的每一刻,我都渴望有人可以聽我說話。

潔晧說,從此他把憤怒轉向自己,開始對自己進行內在的攻擊,所以身心狀況都出現很大的問題,除了皮膚嚴重過敏,也不時會有氣喘的症狀,頭痛、心絞痛……當他去看醫生,醫生總告訴他:「你精神壓力太大了,幫你開藥」。但心中的痛苦如果不處理,傷口永遠都存在,是任何藥品都無法治療的。「那時我才知道,原來心理會影響身理這件事情,確確實實發生在我身上」。

Photo Credit:Andrea Rose @Flickr CC BY SA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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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倆如何一起療傷?

潔晧說,自己曾經想過要找專業的諮商師幫忙,在這段時間,他閱讀了非常多的書籍。他相信,閱讀是一個自我療癒的方式之一,因為當我們完全不知道自己處於什麼狀態時,是沒有辦法用嘴巴來形容的。

我讀過大量的心理諮商書籍,像是《身體不說謊:再揭幸福童年的祕密》、《天才兒童的悲劇》等等,講的都是在亂倫家庭中長大的孩子,遺留下來的身心症狀。我藉由和我一樣類似經驗的作者書寫出的故事,以及他們的困惑來為自己尋找答案。

這一年半來坦承的過程,對潔晧的人生改變非常大。他說,第一次說出來時,他會全身發抖;今天坐在大家面前,他已經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緒。他相信每個人,在每一天都可以有不一樣的改變。

有一次我在等公車的時候,突然有一種很強烈、很難過的感覺。我跟我太太說,「我現在很想哭」。當時太太不斷的安慰我,我也試圖的想要聽進去,但我告訴她,她說的那些道理,對當時的我來說並沒有任何效果。

後來我才知道,我心理渴求的,是「我太太接受我在哭」的這件事,我需要她真正的瞭解,我需要她在身邊,這就是最大的力量。好像心中躲著一個小孩子,會在固定的時候出來說,此時此刻的他非常難過,必須有另一個成人,或是一個安全的角色加入。久而久之,孩子出來的次數越來越少,那個崩潰的能量,也會在這個過程中,慢慢式微。

心中已經原諒那些傷害你的人了嗎?

聽到「原諒」這兩個字,潔晧沈默了很久後,默默地回答:「一個受害者需要的並不是形式上的和諧,而是需要有人能理解他們的痛苦、聽到他們的恐懼。」他也曾經寫過這段文字:

這個社會要求受害者「學習原諒」,背後隱含著一種批判的價值,批判受害者不夠堅強、不夠完美、不夠好、不夠仁慈、不夠成熟。受害者在接受此類訊息時,只能得到「我不夠好」,「我遭遇的事是不重要」的感受,並且因為無法做到原諒,再次證明這是受害者個人的失敗,強化受害者原有的孤立感。

所謂道歉、原諒這類儀式性的行為是否對受害者有意義,應該取決於受害者的需求,而非加害者覺得自己很有誠意。

他說,他時常問自己,如果在他三歲時,性侵他的那四個人再出現的話,他會有什麼反應?他的答案很明確:無論他們上了天堂,或是下了地獄,他都不想再見到任何曾經傷害過我的人。他有信心能自我療癒,不需要去符合這社會無理的期待去原諒、包容一個加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