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病關係

陪病觀察日記:在醫院中重新思考人生意義

一個人來自什麼國家、從事什麼樣的工作、擁有多大的財富,在生死的面前,仍都一律平等。 一個人來自什麼國家、從事什麼樣的工作、擁有多大的財富,在生死的面前,仍都一律平等。 圖片來源:Shutterstock

過去幾週,在國人為年輕、健康、陽光的中華健兒加油之際,我都在醫院陪伴生病的家人。雖無法盯著大螢幕、大聲地為選手加油,但我與家人卻同樣地心繫比賽,透過即時的文字報導,期待台灣被世界看見。但在實務上,家人長時間面對持續性的病痛,醫院裡時不時傳出來的機器監控聲、不舒服的病患呻吟聲,仍殘酷地將人拉回難以承受的現實之中。

於是,在這個漫長的陪病過程中,我嘗試拉開距離,改從身邊的人事物之觀察開始,希望能找到讓自己稍微分心、喘息、舒坦的方式。漸漸地我也意識到,身邊的每一個「人」,因為不同國籍、職業與身份,而對彼此產生了喜怒哀樂等不同態度與情緒。透過本文的梳理,期許在陪病的自己能得到更多的力量,也能讓眾多跟我們一樣經歷這個過程的朋友們,得到一些些慰藉與希望。

被主流文化忽略的一群人

醫院,或許是台灣目前最「多元」的場域。即便台灣疫情已逐漸趨緩,但所有的住院患者或陪病者,都需要通過PCR核酸檢測,確認無感染新冠肺炎,方可進入醫院。因此每個平日早晨,總有大量人潮擠在檢測的櫃檯前,焦急地希望能獲得進入醫院治療的「門票」。

同樣的,也有不少要準備出國的國人,或是旅台的國際學生、商務人士與家庭,在世界各國幾乎是封閉的當下,需要獲得PCR證明,方能入境他國。幸好台灣的大型醫院雖然往往動線設計不良、大廳鬧哄哄,但高素質的第一線醫務行政人員還是能透過中、英文說明將我們分批帶開,盡全力讓眾人等待時間縮短、完成檢驗。

不過在這過程中,還有一群中文不流利、也未必能講英文的東南亞籍看護們,在工作忙碌或分身乏術的雇主交代下,拖著行李、提著尿片,隻身來到醫院做篩檢。而在混亂的篩檢現場,她們常因為搞不清楚狀況,而遭到不少白眼對待。

當夜幕降臨,看診人潮、醫務人員泰半已返家,醫院忽然變得莊嚴寧靜。此時病房走廊穿梭的身影,不少是留下來陪伴病人過夜的印尼、越南看護姊妹。她們提著雇主交代購買的晚餐匆匆來去,但偶爾碰到面熟的家鄉裝扮,還是情不自禁停下腳步,彼此交換一下附近東南亞商店的情報、自己照顧對象的狀況,或者單純發發牢騷。這短短的時光,或許是她們整天唯一有笑容的時刻。回到病房,盡責的安頓好雇主後,則會看見她們速速盥洗,頂著還略濕的頭髮打開手機螢幕、戴上耳機,縮起腿坐在椅子上,躲回自己熟悉的世界裡喘一口氣。

在醫院這幾週,不難發現,這群東南亞朋友幾乎24小時待在醫院裡,為台灣撐起高齡社會的重要照顧責任。而與她們的付出相比,號稱要走向國際的台灣,在包含醫院等場域中,究竟何時才會注意到這群人,提供她們需要的文字指示、商店或商品選擇呢?

白色巨塔的階級關係

幾年前當我剛到印度成為交換學生時,一直以為種姓制度已經消失,畢竟21世紀的現代生活中,大家應該很困難在短時間內判斷他人的階級。然而我錯了。每當穿著深藍色衣服的洗衣工進到我們宿舍收衣服準備拿去清洗,我穿著名牌衣物的印度室友總是視其為空氣;而穿著淺藍色上衣的宿舍管理員會莫名其妙地對洗衣工人大聲訓斥,但一轉頭看見繳納高昂學費的學生時,又露出一副討好的面容。那種讓人不舒服的極大反差感,提醒著我們每一個人各自的階級。

但透過服裝來界定身份,在台灣的白色巨塔中也是極為普遍的。像是在醫院裡穿著深紫色背心的,是負責打掃、送餐的清潔員,他們大多動作勤快、少與病患與家屬對上眼,盡量不顯眼的維持著醫院整潔。同樣屬於人力派遣勞工、穿著粉紅色背心的,則是幾乎沒有一刻停下腳步的運送員,他們有時推著輪椅或病床上的病患趕赴其他樓層做檢查,有時則拿著檢體、文件送往其他單位。但或許由於工作性質,他們比清潔人員稍稍受到尊重一些。

而醫院裡穿白色制服的,則有護理師、檢測人員和醫師等。除了護理師連同褲子、鞋子都是白色之外,其他工作者都著一般服裝再套上件白袍。即便如此,一般人還可以輕易分辨出那些走路帶著自信、甚至流露出不可一世姿態的人,清楚得知誰是台灣升學體制上最頂尖的菁英醫師。在幾乎每一層樓都會停的電梯裡,這些階級昭然若揭。

然而,在醫院裡,無論穿著哪種顏色衣服的工作者,都是幫助病患脫離病痛的功臣。如果缺了哪個環節,醫院就無法順利運轉。但身為陪病者的我在內,也該問問自己,是否真有用同樣的態度來面對他們所有的人呢?

醫院裡頭的人百百種,親切的護理師即便在繁忙的工作壓力下,仍不忘向清潔或運送人員道謝,當然也有專業卻處處為病人著想、態度客氣的資深醫師,為病患與家屬們耐心地說明所有的疑慮。不過,這些人畢竟是少數。日本醫師試著以行為經濟學為切入面向所寫的《智者生存》一書中提到,病患總做出「錯誤」的決定,讓醫護人員感到不解甚至氣憤;以及缺乏同理心的醫護人員,一般來說會是屬於「績效較佳」的一群。醫院工作絕對是份超乎我們想像辛苦的差事。特別是負責重症工作的醫護人員,每天都需要面對如此折磨人心的病況景象,還得時時高壓力地留意不聽話的病患或家屬。但畢竟我們都是人,如何在越來越績效導向的環境中,不從他人的薪資、身份、穿著而差別對待,反而願意為身邊的「人」保留尊嚴並提供溫暖,應該正是醫療相關工作最需要強化的一環。

「向死而生」的人生智慧

在醫院裡頭,有些病患盛氣凌人,剛入院時還與他人高談自己的股票投資,但在手術後卻瞬間整個人縮成一團,無論飲食、排泄都需要身邊的人幫助。也有病患在疫情下沒有家人朋友有空或願意來陪病,即便在電話裡苦苦哀求,最終仍獨身一人進入了手術室。

在陪病過程中,身邊這些不斷上演的事件,都刺激著一旁的我去思考,「生命」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感恩這個陪病的機會,讓我能與家人有更多的互動與交流。止不住的淚水說出我們錯過相處時間的無奈,也乘載了仍能有機會倚靠彼此的幸福感。這也讓我重新思考過去汲汲營營的人生態度。我曾聽過白色恐怖受難者、也是台大化學系退休教授張則周的演講。他在黑獄坐了11年牢、目前高齡90多歲,即便已經退休,直到去年仍繼續在台大義務開設「生命與人」為題的通識課,並持續積極地到各地分享自己對生命的看法。他舉出德國哲人海德格提到的「向死而生」概念,道出「人一出生,就是往死亡走去」的事實。他也因此鼓勵我們,應該好好思考「這一生,我們應該怎麼活?」

感謝這個陪病的機會,讓我能再次從觀察醫院裡的人事物,一步步地看回自己的生命中「究竟什麼是重要的」。畢竟一個人來自什麼國家、從事什麼樣的工作、擁有多大的財富,在生死的面前,仍都是一律平等的。未來,我期許自己更能夠加柔軟、有溫度,並努力去把握每一個對他人好的時刻。是呀!人生,真的只有一次。願眾人都能健康地擁抱人生且不虛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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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子商務、國際企業雙碩士,曾於德國、印度、澳洲留學,在近六十國留下足跡。六年多前踏入第一線教育場域,持續以非典型思維,還有一顆百分百熱愛生命的心,陪伴著台灣下一代的希望。

目前遊走於台灣東南、西南部,以大學講師、顧問等方式,持續在中學教育、大學教育、社區大學等領域耕耘著。著有《追隨澤木耕太郎的足跡:屬於我的歐亞特急》、《魔幻中南美》、《學校最該教什麼》,另開《換日線》專欄:Nuevaidee.新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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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遊走於台灣東南、西南部,以大學講師、顧問等方式,持續在中學教育、大學教育、社區大學等領域耕耘著。著有《追隨澤木耕太郎的足跡:屬於我的歐亞特急》、《魔幻中南美》、《學校最該教什麼》,另開《換日線》專欄:Nuevaidee.新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