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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朗黑夜,真相在哪?被拘捕的新聞工作者,與崩壞的公權力

讓香港人對警方徹底失望的元朗721事件,如今真相還被掩蓋,而努力追尋線索的新聞工作者,卻成了當局威嚇的目標。 讓香港人對警方徹底失望的元朗721事件,如今真相還被掩蓋,而努力追尋線索的新聞工作者,卻成了當局威嚇的目標。 圖片來源:Shutterstock

在台北參加SAVE 12台灣撐港遊行,一樣的口號和歌聲,但女兒意猶未盡:「喊口號的方式不同啊!」我苦笑。香港人喊口號的高度默契,是用太多個本該正常生活的週末練就出來的。

從銅鑼灣到金鐘,一路擠進數萬乃至上百萬黑壓壓的人頭,可是不必擴音器,甚至毋需主辦單位(後來的遊行都申請不到警方的「不反對通知書」,不能有主辦單位),只要從不知哪處有人喊出一句,遠遠近近自有和應。一會領頭的聲音累了,靜下來,大家安靜地走一會,然後另一邊別人頂上,互不相識,卻彷彿約定。我也聽過領口號的「素人」鬼馬地加插一句:「你哋食咗飯未呀?」(你們吃了嗎?)現場照喊如儀,然後一陣哄笑,港式的苦中作樂。

口號背後是一個個集體願望、一樁樁未解決的荒謬不公,一種要將憤恨嘶喊出來的鬱悶。它們不少都有互動性,一叫一和,譬如「光復香港──時代革命」、「五大訴求──缺一不可」、「香港人──加油/反抗/報仇」,還有數字配「721──唔見人!」(不見人)

721指的是2019年7月21日,不見了的,是香港警察。

那一夜,該維持正義的人消失了

那天從下午到傍晚,香港新界元朗一帶冒出數以百計手持木棍或藤條的白衣人,先是零星地追打路人,包括一位下班路過的廚師,他說了句:「嘩,真的有這麼多白衫!」然後整個背部被圍毆出血痕斑斑。到了晚上10點,大批白衣人突然衝進西鐵元朗站,對站內市民作無差別攻擊。

透過現場的手機直播,我們集體見證了那些撒野的、嗜血的、任意妄為的毒打揮棍,以及逃命的人。彷彿來自上世紀80年代「灑狗血」的黑幫電影,張狂暴力就是所有的起承轉合。很多看了直播的人都想要報警──有人打電話,有人親身跑到警署,但沒有回應。有警署甚至轟出求助市民,然後拉下鐵門。在天水圍警,市民心焦如焚,不放棄地邊敲閘門邊呼叫:「你們這邊又關門,元朗警署又關門,999(報警熱線)又掛線,可以去哪兒報案呀?!」

這許許多多暴力在街上橫行無阻時,警察在哪裡?只有兩個到達西鐵站便又立即轉頭走的警員,那背像已被攝入鏡頭,烙上羞恥柱。直至晚上11時許,白衣人離開西鐵站,防暴警察才到來。之後劇情有夠爛的──警員到達白衣人聚集的南邊圍村,被拍到看似拍肩讓路;白衣人手持棍子有持無恐地行來行去,但在現場的警司說沒看到武器;被記者追問為何姍姍來遲時,指揮官用滑頭來回應:「我睇唔到錶呀,Sorry呀!」(我看不到手錶呀,對不起呀!)

那是反送中運動的一個轉捩點,也是很多香港人對警察心死的一天。但更壞的,還有官方對事件說法的改變。事後2週,政務司司長張建宗這樣說那一晚:「有暴徒在元朗西鐵站和街頭肆意襲擊手無寸鐵的市民」;5個月後警方改稱:「有人帶領示威者到元朗站『牽引整件事』」(當日港島有示威遊行);到了翌年5月,警方的書面回應變成:「雙方都有大量參與者進行集體毆鬥引發(事件)」。

一格格看畫面,他們試圖找出真相

當荒誕成為日常,香港電台(一直被官方打壓的公營電視台)新聞節目《鏗鏘集》的團隊,試圖逐一查證當晚的影像碎片,組合起來尋覓最接近的真相。去年7月底,他們交出《7.21元朗黑夜》按時序逐一梳理從區內商鋪收集回來的大量閉路電視片段。這專題引發巨大迴響,成為721的重要紀錄。

之後一年,香港的新聞空間急劇萎縮,香港電台受到的打壓也愈趨嚴重,可是團隊咬住不放,在影像碎片中繼續挖掘,意外發現有人手持疑似委任證在白衣人堆中徘徊,提出「究竟這些人是否便衣警員?」的疑問(《鏗鏘集》曾向官方求證,但得不到回應);又發現當晚接載白衣人到場的車子,車主涉及鄉事力量,並且逐一追訪涉事人。這些成為另一個專題7.21誰主真相》,安排今年七月播出。

特約編導之一鄭思思曾經這樣書寫:「我們最終決定,把所得的閉路電視片段每一秒每一格畫面認真看一次,試圖掌握案發過程。看什麼?坦白說我們也不知道,就是『LOG』帶,把畫面任何有意義或可疑的事記下來:白衣人的行為、可辨認的白衣人模樣、有關的車輛等等。每人負責不同的鏡頭,把天光到天黑,閉路電視片段的任何線索填入Excel表格,再試圖整理什麼,再試圖觀察什麼。當時每人身兼不同工作,大家各自修行,各自安排時間呆望CCTV,呆望形形色色的白衣人在鏡頭前來來回回⋯⋯」

這種一步一腳印、勞動密集的調查方式,在即時新聞為王的網絡世界裡看起來有點笨,卻成就了兩個嚴謹認真的新聞專題,實事求是,毫不取巧。即使說謊者再無恥,它們也站得穩、站得直、站得住腳。我打從心底裡佩服。

因「查詢車牌」而被拘捕

可是節目另一位特約編導蔡玉玲,昨午在住處被香港警察上門拘捕,據稱她涉嫌「為取得道路交通條例下的證明書而作出虛假陳述」。

《7.21誰主真相》有這句旁白:「《鏗鏘集》透過車牌查冊,發現其中幾部(接載白衣人的)車的持有人,都是村代表。」同步播出記者使用政府網頁查詢的畫面,光明坦直。按政府規定,公眾可以申請「車輛登記細節證明書」,以車牌號碼取得車主資料,但只能作三個用途:進行與運輸相關的法律程序、買賣車輛、有關交通及運輸的事宜。即是根本沒有「調查報道」這個選項,要填表,只能杜撰一個。可是車牌查冊一直是記者偵查報道的重要工具──20年前我剛入行時如是,今時依然是行規,即使親中媒體如《大公報》,也曾在報道中表明進行車牌查冊。

臉書上的記者友人都暴怒了,有人用文字疾呼:「當記者的,哪個未做過車牌查冊?」

這些多行家都用過的調查方式,警方只抓了最認真挖掘「721──唔見人」真相的那位。

昨天傍晚,蔡玉玲在行家守候下步出警署,說:「希望香港新聞工作者繼續信守我們的價值,無畏無懼無私,做我們應該做的事。」溫和有力,實幹沉穩。我想起新聞專題裡,她和鄭思思等深入村子裡,據查冊得來資料,摸上涉事車主的家門邀訪,一個又一個。那些車子或接載過握棍的白衣人,或運載過棍子與藤條。片段裡有蔡玉玲的背影和聲音,也是一樣的平實溫和;但我無法不去想像,那種犯險調查的忐忑不安。感謝堅持。

既然握權者不要人提起721,守住記憶便成為集體功課。邀請大家一起看那兩部獲譽為「新聞教材和典範」的專題影片,7.21元朗黑夜》《7.21誰主真相》也讓我用文字喊一句口號:「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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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美智
土生土長香港記者,出過幾本書,得過一些獎,筆下有同志有外傭有劏房家庭有輪椅人士有少數族裔⋯⋯沒想過,這趟輪到書寫自己的新移民心事。
朱漢強
只做過兩個工種:記者和非牟利民間團體。當立之時在台灣生活8年,喜歡她的好,見過她的壞,以為長居下來,卻陰差陽錯回到香港,當上環保議題推手;知命之年,命運又把一家子送回寶島,開展人生下半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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