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新世界」書摘】野人保留區的衝擊

（編按：「美麗新世界」是英國作家阿道斯．赫胥黎於 1932 年發表的作品，也是西方科幻三大反烏托邦小說之一。*CUP 出版剛於 7 月出版最新版本，由台灣科幻小說家唐澄暐翻譯，並由本地新晉插畫家 Isaac Spellman 繪製封面和內頁插圖。下文節錄自該書第七章，講述兩位主角伯納德和列寧娜進到野人保留區參觀的情況。）

平台山就像是一艘船停在獅子皮色的海峽裡。水道在陡峭的兩岸間曲折前進，而一道綠色穿越了谷地，從一面絕壁斜到了另一面上 —— 那就是河流和谷地平原。在海峽中間那艘石頭船的船首處，立著一塊看起來像船身一部分的、被雕塑成幾何形狀的裸岩露頭，那就是惡地村。那些一塊一塊往上堆、每一層都比下面小一點的高房子，就像是被去了尖頭的台階狀金字塔那樣，朝蔚藍的天空立起。那些金字塔的底端散落著一堆矮房子，還有縱橫交錯的圍牆；村子的四面有三側都是絕壁，底端就那樣直直切進平原。幾道煙垂直飄進無風的空氣中，然後就消散了。

「古怪。」列寧娜說。「非常古怪。」她譴責甚麼的時候常用這個詞。「我不喜歡。我也不喜歡那個人。」她指著那個被派來帶他們爬上村的印第安嚮導。她的敵意明顯獲得回饋；在他們前頭領路的那人，背影看起來就有著敵意，繃著臉展現輕蔑。

「而且他很臭。」她壓低聲音。

伯納德沒打算否認。他們繼續往前走。

突然，整個空氣都像是活了過來在脈動，因為不知疲倦的血液奔流而脈動著。在那上頭，在惡地村裡，鼓已經敲響。他們的雙腳對上那神秘心跳的節拍；他們加快步伐。他們腳下的路通往絕壁的底端，平台山的一側船身聳立在他們面前，船舷邊離他們有三百呎高。

「要是有帶直升機來就好了。」列寧娜忿恨地抬頭望著迎面直挺的岩壁說。「我討厭走路，而且在山坡底的地面上，人感覺好渺小。」

他們在平台山的陰影中找著路一直走，繞過一個隆起物，而在一條被水沖蝕的溝壑裡，出現了爬上船身的艙梯。他們爬上去。這是條十分陡峭的小徑，沿著溝壑邊以之字形迂迴往上。有時候鼓擊的脈動聲幾乎聽不見了，但在其他時候，鼓聲又彷彿就在下個轉角處。

當他們走到半山腰時，一隻老鷹飛過，近到振翅的風都涼涼地撲在他們臉上。在一道岩石裂隙中堆著一堆骨骸。整個氣氛古怪得令人難受，而那印第安人的味道也變得愈來愈臭。最後，他們終於從溝壑裡鑽了出來，走到整片陽光下。這條平台山船的頂端是石造的平坦甲板。

「就跟查令 T 字塔一樣。」這便是列寧娜的評論。但她沒空享受剛發現的這種令人安心的比擬。一陣輕柔的腳步聲使他們紛紛轉頭。兩個印第安人，從喉嚨到肚臍都一絲不掛，身體塗著一道道白線（「就像瀝青足球場一樣。」後來列寧娜這麼說），臉孔因為亂抹著深紅、黑色和赭黃而不成人形，就這麼沿著小徑跑了過來。他們的黑髮用狐狸毛和紅色的法蘭絨編成辮子。火雞羽毛的斗篷在他們的肩膀上飄動；巨大的羽毛王冠俗艷地在他們頭頂綻開。他們每走一步，他們的銀手鐲、沉重的骨頭跟綠松石串珠項鍊就傳來一聲叮噹聲和唰啦聲。他們一言不發地前來，穿著軟鹿皮鞋無聲地疾走。其中一個人拿著一隻羽毛刷，至於另一個人兩手拿著的，從這頭遠遠地看，好像是兩三段粗繩子，其中一條繩子不安分地扭動，突然列寧娜看出那些都是蛇。

那兩人愈靠愈近，他們深色的眼睛看著她，但完全不像是有察覺到她，沒有一丁點跡象看得出這兩人有看到她或意識到她的存在。扭動的那條蛇又和其他幾條一起垂了下去。兩人經過一行人身邊。

「我不喜歡。」列寧娜說。「我不喜歡。」

不過，等到他們的嚮導進村裡聽候指示，將他們留在村入口時，在那裡等著她發現的東西，她就更不喜歡了。首先是爛泥，然後是成堆的垃圾、沙塵、狗群、蒼蠅，她的臉因作嘔而扭曲成一團。她拿手帕摀住鼻子。

「他們怎麼有辦法這樣過活？」她憤慨而難以置信地喊了出來（這根本不可能）。

伯納德泰然自若地聳聳肩。「不管怎樣 ——」他說：「過去五、六千年他們都這樣活的，所以我猜他們現在應該已經習慣了。」

「但潔淨才與福主接近。」她堅持道。

「是的，而文明就在於消毒。」伯納德用諷刺的口吻接話，以基礎衛生睡眠學習第二講來幫她作結。「但那些人從來沒聽過吾主福特，而他們尚未開化。所以就不可能……」

「噢！」她緊抓住他的手臂。「你看。」

鄰屋二樓高的露天平台上，一名幾近全裸的印第安人正極其緩慢地爬下梯子 —— 用老年人微微顫抖而小心謹慎的方式一格一格地爬。他的臉孔滿是皺紋且極其黝黑，就像一張黑曜岩面具。沒了牙的嘴巴整個凹陷。在他的嘴角，還有兩邊下巴上，有一些粗短的鬍子在發亮，在黑皮膚上幾乎成了白色。沒有綁成辮子的灰色長髮圍著他的臉小撮小撮地垂下來。他佝僂的身體瘦到皮包骨，幾乎沒有肉。他慢慢地爬下來，每冒險往下一步之前，都先在每一格裡頭停住。

「他是怎麼回事？」列寧娜悄聲問。恐懼震驚的她瞪圓了眼。

「他就只是老了而已。」伯納德盡可能心不在焉地回答。他自己也嚇壞了，但他拚了命裝作不為所動。

「老了？」她重複這個詞。「但主任也老了啊，很多人都老了；他們都沒這樣。」

「那是因為我們不准他們那樣。我們讓他們免於疾病。我們以人工讓他們的內分泌維持在年輕的平衡穩定狀態。我們不允許他們的鎂鈣比例掉到比三十歲還差的水準；我們給他們輸年輕人的血，我們一直促進他們的新陳代謝。所以呢，他們當然不會看起來像這樣。」他補充：「有部分是因為他們老早就先死了，離這老東西的這把年紀還遠得很。年輕人到六十歲之前幾乎都完好無缺，然後呢，啪！就結束了。」

但列寧娜沒在聽。她正看著那老人。他慢慢地、慢慢地爬了下來。他的腳碰到了地面。他轉了過來。他深深凹陷眼眶裡的那一對眼睛還是不尋常地明亮。那對眼睛無神地看了她好一陣子，一點訝異也無，就好像她根本不在那似的。接著，老人彎著背，一瘸一拐地緩慢走過他們身邊，消失了。

「但那好恐怖。」列寧娜悄聲說。「太可怕了。早知道不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