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無所不在的口音歧視:我媽通五種語言,卻因口音遇上麻煩?

台灣無所不在的口音歧視:我媽通五種語言,卻因口音遇上麻煩?

Photo Credit:Natasha Kasim@Unsplash

我希望在台灣的時候,人們也能對有口音的我媽,更友善一點。

因為說國語有口音,我媽在台灣生活的 20 年間有過許多糟心事:打電話去彰化縣政府問女兒去臺中念私立國中,能否續領身障子女書籍費補助時,對方回應:「家裡窮就不要把小孩送到有錢人的學校」。

媽媽跟老爸去郵局辦事時,因為不懂而多問了幾個問題,櫃檯便不耐地喊:「不懂就不要來浪費人家的時間」,氣得他們回家要我幫忙客訴。

更離譜的一次,我媽牽著我走進一間台灣人開的、裝潢頗新的美容院,想要接睫毛。接待小姐看我長得跟媽媽完全不像,媽媽說話又「不像台灣人」,就壓著聲音問我:「妹妹,你告訴我,她是你媽媽嗎?」完全不顧我媽就在旁邊。

因為說話有口音,就同時被瞧不起窮、被看不起沒知識,還要被懷疑拐走別人家的女兒。

如果一個沒讀過書、國語講不標準、因為做工而膚色黝黑的台灣老爺爺帶著一個白嫩小孫子出門時,他會遭遇如此對待嗎?我想不會。

因為在台灣,我們每個人家裡可能都有一位這樣的阿公,他的台灣國語讓我們感到親切──我們能體諒阿公年輕時沒讀過太多書,不會因為他多問幾個問題就不耐煩,更不可能懷疑阿公是人口販子,除了我們看習慣這樣的組合外,還因為我們會把阿公走路時護著孫子肩的那隻手看在眼裡。 

但相反地,東南亞口音讓我們感到警戒,也就更遑論看到口音外的事物了。

為什麼我媽說話有口音? 

簡單來說,她不在台灣長大,講話當然有口音。但要說詳細一點的話,這故事可就長了:

我媽出生在柬埔寨一個廣東人家庭,從小會講廣東話跟柬埔寨話。日子動盪,5 歲那年,外公外婆生病沒藥醫,雙雙病逝了。紅色高棉開始掌權,不許華人學習中文,家裡的祖先牌位都得藏起來。因為怕人民學會認字之後,就會掌握知識,擁有反抗的能力,連路邊放映的野台電影院也不准放柬埔寨文字幕。

3 年後,1979 年越南進攻柬埔寨,紅色高棉瓦解。

當時才 8 歲的我媽與舅舅,從紅色高棉鄉下的集體農場被放出來。因為柬埔寨民生被摧毀得差不多了,生活不下去,她跟哥哥做出當時很多存活下來的柬埔寨人都會做的決定:到越南討生活。白天哥哥去工廠上班,我媽她就去市場賣餅。剛開始她就只知道怎麼用越南話賣餅,其他完全不會講。有時候遇到惡霸吃餅不付錢,她追是追,也沒用。一個 8 歲的柬埔寨華裔小女孩,越南話講得不怎麼樣,誰會理她?

每天賣完餅,她就走很遠很遠,回去跟哥哥會合。他們的全部身家只有各自身上的一套衣服,一個鍋、一張席子,晚上找到誰家門口屋簷下不趕人,就睡哪裡。「也不是每家都會趕,有的人看到還是可憐你,一個 10 幾歲哥哥帶著一個小妹妹。」雖說這樣,常常兩兄妹下班回「家」發現席子或鍋子就不見了。

這樣顛沛流離的日子過了許久,我媽也錯過了上學的機會。本來家族裡不管生男孩女孩,都會送去華人開的學校上學。在金邊,你可以從國小讀到高中都讀中文學校。像我的三個表哥長大的時候,家境穩定一點之後,都是同時上兩個學校,早上上華人學校,下午上柬埔寨學校。中文學校不只學中文,而是用中文學所有學科,所以數學要學兩次。

2、3 年後,媽媽跟舅舅回到柬埔寨,日子艱難,照過。又過了好幾年,幾經輾轉又回到了金邊,媽媽這時已經 15 歲。每天到印刷廠上班,日子漸漸安穩。存了點錢,去上夜校,學中文會話、學寫中文字、讀文天祥寧死不屈這種古老的課文。她第一次上學,很辛苦,不過還年輕,很快她也能把字寫得很整齊,在格子簿裡練習給舅舅寫信。

後來嫁到 98% 人口都是閩南人的彰化,媽媽學會了台語。我家裡所有親戚都講台語,前面幾年媽還不會台語,大家就遷就著跟她說國語。但她學得很快,很快地就能跟工廠師傅聊天,說「時機歹歹吼,錢歹賺」,逗得師傅哈哈大笑。

圖/Markus Winkler@Unsplash

就這樣,在 35 歲左右的年紀,沒有受過任何正式教育的她已經集滿柬、廣、越、國、台五種語言。她用她知道的語言體會著不同生活的快樂,她吃飯時跟我們一起看黃金夜總會,認識賀一航、澎恰恰等主持人,喜歡聽黃西田、黃乙玲、葉啟田等經典台語歌手唱歌;她跟越南小吃店的老闆娘聊天,還三不五時因此拿到免費小菜;她在台灣吃港式飲茶的時候,用廣東話跟我抱怨這個蝦餃有多不正宗;她用國語跟工廠的泰勞說:「我知道你疼老婆,但你也不要賺的錢全部都寄回去,要留一點吃飯。這不是什麼高貴的東西,不過這袋刀削麵你拿去煮,一個年輕男人吼,不要一直省錢吃泡麵。」

口音到底是什麼?

我最喜歡的是南非脫口秀喜劇演員 Trevor Noah 的答案:「口音是你解讀別人說你母語的方式。」這個說法很有意思。

他繼續跟他的美國觀眾說:「就像我們聽俄羅斯人講英文,無論他講什麼感覺都是在幹非法交易。但他轉回俄語的瞬間,你會覺得他只是一個在跟兄弟講電話的移民。」

「因為我們聽不懂俄語,但聽得懂英文,所以很自然會先入為主帶有想法、甚至是偏見。然而這些偏見不一定有意義。」

對柬埔寨人來說,我媽說柬語聽起來就像一個久居國外、現在一定很有錢的柬埔寨人;對越南人來說,我媽是一個總用不標準南越口音喊老闆娘「người đẹp 」(美女)的嘴巴超甜顧客。

對台灣人來說,我媽講國語總發不出四聲,人們就會想:啊,這個是「嫁過來的」;對菜市場的老闆來說,我媽講台語聽起來是個精明女人,上一秒誇你水果甜,下一秒就要老闆少算 30 塊。

對香港人來說,我媽說廣東話咬字清晰的像超古老廣東電影,會讓他們想起自己在廣東鄉下的外婆。

所以,當我們聽到不同的口音會有不同的印象,是正常的事。

問題是,我們選擇要不要讓我們的這種「印象」,影響到我們對一個人的看法。比如說我剛到美國的時候,英文還不好,發生過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在學校餐廳打工,我在倉庫找剪刀,想要剪開蘋果紙箱。一個美國廚師問我在找什麼,我說 “ scissor “。「啥 scissor, “ caesar dressing ”(凱薩沙拉醬)嗎? 」她困惑地說,因為 scissor 跟 caesar 聽起來一樣,有時候我們得到廚房拿一桶桶凱薩沙拉醬出來補。

經過我一番解釋之後,她豁然開朗的說:” Ah! ScissorS! ”又立刻用浮誇的語氣補上了一句:「Where ARE you from?」 (你到底是哪國來的啊?)

我只能悻悻然說台灣,同時覺得廚師對我工作很累時的英文小錯未免也太苛刻了。

第二件事是大一時,我去找我的中古西班牙族群史的教授聊天。中間她聽不懂我說什麼,請我重複。重複第二遍她還是聽不懂,我就很不好意思的說:「抱歉,我的英文不是很好。我很喜歡這個主題,可是我還沒學會怎麼用英文『談論』歷史。」

她說:「噢,千萬不要說對不起,你說你 3 年前才開始自學英文,已經很不可思議了。要不是你會講英文的話,我今天就沒有機會跟你聊天。你能想像我能用中文『談論』什麼鬼嗎?」

老實講,我只是希望不只是在國外的時候,我希望在台灣的時候,人們也能對有口音的我媽,更友善一點。

圖/創意市集 提供

《關於作者》

劉育瑄

22 歲,出生於台灣彰化,東南亞新二代,柬埔寨華裔媽媽和台灣爸爸的台灣囝仔。美國 Wesleyan University 社會研究系大三生。每天體驗著不同階級、種族、性別認同等各種少數群體的碰撞。撰寫多篇探討新二代議題文章,發表於獨立評論@天下、鳴人堂、轉角國際等專欄。

希望透過書寫自己身為新移民第二代身份在台灣的處境,呈現文化差異中的共同情感,撕去社會刻板印象的標籤。
FB / IG:劉育瑄-你家隔壁的新二代

備註:本文摘自劉育瑄的《身為在台灣的新二代,我很害怕》。由創意市集出版授權換日線原文轉載並增訂小標。惟圖、文經編輯,均與原作有部分出入,欲閱讀作者完整作品,歡迎參考原書。

執行編輯:吳玲臻
核稿編輯:林欣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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