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能喊出「習近平下台」？裴敏欣獨家解讀白紙運動和六四差異

要談中國政治，必讀美國加州克萊蒙特．麥肯納學院政治學教授裴敏欣的研究。

上海出生的裴敏欣，是中國文革後的第一屆大學生，1980年代赴美，取得哈佛大學政治學博士，並師從政治學大師杭廷頓，專門研究威權政體。

他親身經歷文革的瘋狂、改革開放的劇變。他從不諱言，中國的專制體制進入了衰落期，但同時，「中共是非常會學習的政黨。」

而一場新疆烏魯木齊的大火，也讓裴敏欣看到中國維穩體制的裂縫。

11月24日，一棟在烏魯木齊的大樓失火，因為極端的疫情封控手段，帶走了10條人命。這場惡火，更把中國人民燒到上街。

從上週四開始，烏魯木齊、上海、北京、武漢到廣州，中國各地輪番接棒，從一開始悼念大火帶走的逝者，到高呼要結束清零、要自由、手舉白紙高喊革命。

這是1989年六四天安門事件（以下簡稱六四）後，中國最大的公民抗爭行動。

抗爭的背後，反映出中國治理出了什麼問題？對中國領導人習近平帶來什麼考驗？以下是《天下》專訪裴敏欣的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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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紙運動不是六四翻版

問：跟過往的中國抗議事件相比，這次的抗爭事件有什麼相似或不同之處？

答：要說是六四的翻版，肯定不是，但是否有相似之處，肯定有。比方說，這次參與者是以青年學生為主，還包括其他民眾，跟六四一樣，抗議者是一個社會聯盟。

第二，這次全國許多大城市同時爆發，也包括首都北京，這點跟六四也很像。

再來，他們都有政治訴求。中國之前的地方抗議，往往是要飯吃、要工作、要房子，但這次很明顯的是要自由、要政府為失敗的政策負責，甚至把矛頭針對習近平和共產黨。

特別的是，這次口號激烈的程度，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過去，從來沒有人說要打倒胡錦濤、打倒江澤民，要共產黨下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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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跟六四最主要的差別是，當年的政府，反應慢，因為內部有很大的派系分裂。但這次，政府內部沒有分裂，所以看起來回應相對快。

這次的抗議，從上週五開始，到現在持續不到3天，幾乎已被平息下去了。我很難想像會再有另一波大規模的抗議，而且政府會坐視不管。但六四當年，持續了好幾個星期，從4月15日開始、一直到6月，這是很大的不同。

再一個不同，六四的規模大多了。在六四的前期，從4月15日算起到4月25日，我估計全國參與的大概不超過萬人。但自從當年的4月26日，領導人鄧小平在《人民日報》社論上把學生定義為「動亂」、激化矛盾，隔天就看到大規模的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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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估計，中國政府吸取了當時的教訓。如果這次抗議沒管好、持續一週以上，人群會像洪水一樣衝出來。但現在政府把閘門的口子給堵住，現在看來，抗議規模沒有比當年六四來得多。

中國政府現在是怎麼控制的？短期內，中國政府做了兩手策略，第一增加警力控制局面，不讓抗議再度發生。

第二，我認為北京目前是冷處理、不激化矛盾。但這只是暫時的，不代表之後不會秋後算帳。

抗議者目的，達到一半以上

問：所以你判斷，現在抗議基本被北京控制住了？

答：基本上控制住。共產黨控制局面能力很強，先給你來軟的一手，但如果未來3到5天內，有抗議者誤判政府意圖，把政府的冷處理看成軟弱的表現、繼續上街，政府就會加大鎮壓力度、使出「硬」的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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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中國老百姓現在也很聰明，基本上，我認為這次抗議者的目的，已幾乎一半以上都達到。

第一，抗議者讓政府、城市居民、甚至國際社會都知道，現有的動態清零政策是不被接受、是失敗的，政府一定要改。抗議者的訊號很明確，政府也開始響應了。你看這兩天政府對疫情政策的表述、宣布要加強老年人打疫苗，都說明了政府聽到抗議者的聲音。

另外，現在抗議者團結起來、上街呼喊是有效果的。但如果這禮拜再上街，效果可能適得其反。

年輕人可能不記得六四事件，但當時抗爭者最大的失敗，其中之一是沒有見好就收。到最後，連黨內的開明派趙紫陽都被趕下台，以血腥鎮壓收場。

現在看，這次的抗議者是沒有組織、是自發的，目前看來他們是見好就收。

當受害者學會了「翻牆」

問： 提到這次抗爭者「沒有組織」，也想追問，很多研究發現，在中國層層的監控下，中國公民行動者難以彼此串聯，特別在疫情後，不但有健康碼限制移動，地方還有不同程度的封控政策，很多人因此對中國公民運動相對悲觀。但這次，卻意外看到各地都有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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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一般來說，因為有監控，在中國要發生有意圖的組織行動，很困難。但如果從政治社會學的角度來看，完全不需要組織協調，只要具備幾個條件，就會產生自發、多點且同時發生的抗議，而這次事件完全具備。

有哪些條件呢？第一，要參加抗議，必須是一個受害者。從今年年初到現在，中國的動態清零政策造成了無數的受害者，一下就有很大的潛在受害群體，人人都有冤。

清零政策鋪了乾柴，還要有火花。而新疆大火，就是火花。

這邊還要多提一個心理預期因素。不是所有火花都能激起全國抗議，但很多人在二十大之前，對政府相對容忍，理解黨為了開二十大，需要清零、需要嚴格控制，預期二十大後就會放鬆。但會開完了，沒想到沒放鬆，很多人更失望、更憤怒。

再一個原因，通訊技術也推了一把。我看新聞報導，有人「翻牆」到Twitter，看到大火發生後兩天，上海的烏魯木齊北路上有悼念逝者活動，而前往參加。表面上，這就是個很小、不具任何政治性的活動。

而上海有許許多多看起來是偶然的條件，也剛好湊合在一起。第一，上海過去被封了三個多月，許多人深受其害，上海還有跟新疆地名撞名的「烏魯木齊北路」，且大城市裡的年輕人會「翻牆」的多。

第一把火是最難的。當上海這把偶然的火被燒起後，後面城市的上街，就是示範效應。

中國維穩已出現破口

問：所以可以把這次抗議事件，看成是中國維穩的破口？

答：對。

中國的維穩不是萬無一失的機器，是有設計缺陷、有結構缺陷。

可以分成兩部份來看。先看監控系統，我最近剛寫完一本關於中國監控系統的書，研究發現，這套維穩系統完全是「由上到下」。

中國會根據「政治行事曆」而訂定敏感事件，例如每年的兩會、國慶日、六四紀念日、黨的中央委員全體會議等。我估計，官方這次根本沒有把上海的悼念活動指定成敏感事件，所以抗議才有間隙發生。

平時每年碰到6月4日，誰敢上街？警察早就駐點、被授權動武。但這次，明顯沒有由上而下的指令。

再看中國的官僚系統，從清零政策這個角度來看，許多清零、封閉小區，都是基層官員加班去做的，再好的機器，不停運作9個月，都會出問題。

當清零政策不僅勞民傷財，也把中國基層官員弄得疲憊不堪，所以街上會出現抗議事件，雖然是偶然，但機率並不小。

問：你對中國監控系統的最新研究，還有什麼發現？

答：

外界對中國維穩最大的誤解是，以為這套制度是靠高科技來監控，但高科技只是提供工具，一定要先有組織結構。

大約從18年前開始，中國推動「網格化」管理，習近平上台後，做得更多，還導入更多科技手段。

一個網格大約管理300人，除了會設立「網格長」，網格裡面還安藏信息員，也是台灣俗稱的「線人」。

中國要維穩，不得不發展這套系統。從人口比例來看，中國只有200多萬名警察，佔比很少，必須建立一個多層次的維穩體系。

但不是每個城市都有網格化管理，就算有，管理水準也參差不齊。而網格長或信息員的工作，也不是只有監視，比方說看到亂堆垃圾、非法停車，市政方面的事都會匯報。碰到防疫，這個角色的功能也很重要，因為他知道每戶家裡住了幾個人，對防疫很管用。

這也是中共比蘇聯、東德更厲害的地方，有一套綿密的黨國組織體系去滲透、去監控社會。這也是為什麼，公民運動很難在中國形成串聯。

中共清零政策將「外緊內鬆」

問：你前面判斷，在這次抗議之後，中央疫情政策有點放鬆了。但這兩天看官媒宣傳，還是堅持動態清零政策。 該怎麼看中國清零政策的未來？

答：中共很聰明，特長是說一套、做一套。這次之後，防疫政策要走向「外緊內鬆」了。

我們不必去看官方文件，今後一、兩星期內，如果中國感染人數不斷上升，只要不是幾何成長，至少代表政策放鬆了，不像之前那麼緊了。

問：怎麼評價這次抗議對北京、對習近平帶來的影響？

答：這是習近平第三任任期剛開始的第5個星期，開局不利，對他的執政能力是很嚴峻的考驗。很明顯，和他個人威望緊密連在一起的清零政策，受到了公眾的挑戰。

近期，就要看他怎麼處理？如果有本領，就要顯示出來。

長期，則要觀察幾件事。透過公眾抗議，大家清楚看到民眾對政府不滿，以前從來沒有公開表達，但現在發生了，習近平跟黨要怎麼彌補形象損失？政府的威望，一旦失去，奪回不是容易的事，這會是中、長期考驗。

再一個，從維穩機制來說，以前一直以為高科技、大數據能夠幫忙治理，的確，在一般情況下，沒問題，但一碰到特殊情況，維穩系統在事前沒用。對政府來說，仍要依靠高壓，還是要透過社會對話、調整政策、化解矛盾來執政並維持威望？

維穩真正的挑戰：經濟凋零

問：你過去提到，中共執政的合法性基礎來自於經濟保障。從這個角度看，這次抗議代表什麼？

答：這次抗議，跟粗暴執行清零政策直接掛鈎，但更大的背景是，清零政策造成中國經濟一片凋零，如果沒有這個背景，我預估抗議不會那麼激烈。

過去十年，習近平強調意識型態、愛國教育，去淡化經濟成長、淡化「發展是硬道理」。

但現在，清零政策對經濟造成很大的損失、嚴重衝擊老百姓生活。

清零後要怎麼復甦？這是很大的難題。透過這次抗議，我們也可以知道，對共產黨來說，如果經濟搞不好，會付出很大的政治代價。

另外，過去幾年，中共相信維穩體制有效。但過去有效，是因為經濟好，人民不鬧事，還是因為警察厲害，使得人民不鬧事？現在，我們可以排除經濟因素，明顯看到，光靠警察、監控、維穩去維繫政權，會有問題。

問：你觀察，這次抗議會讓北京有什麼直接變化？對中國公民團體帶來哪些啟示？

答：中國共產黨是個很會學習的政權，他將從這次事件學到許多教訓，並加強監控體系。

很有可能，以後只要出現一個火災、一個交通事故，官方會立刻從上到下發緊急通知。當未來，維穩的「黃燈」變亮的頻率提高，基層官員將變得更疲累不堪。

在這樣的情形下，中國的公民團體未來很難有突破。但是，如果再有類似偶發條件出現，都有可能讓中國的公民運動持續成長。

（責任編輯：吳廷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