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生自殺案件頻傳,各界專家,開始提出自己的觀點與聲音。讀完,覺得沈重,也無奈。近日的討論有許多面向,包含了菁英制度的競爭性可能帶來的壓力,以及家庭系統中的代間情緒溝通困境,使得孩子沒有選擇向同學或家人求助。並且希望透過推廣學校的關懷風氣以及自殺防治的概念,並期待能強化學校的輔導系統,以接住這些搖搖欲墜的孩子們。
我認為有一個相當核心也重要,但並沒有被討論到。那就是:「情緒發展」議題長期被忽略,致使青少年們常處於一種對自己的壓力狀態缺乏敏感度的狀態。等到發現自己撐不住的時候,往往已經身心俱疲。自殺防治是後端的減害工作,寄望能讓已經憂鬱的孩子得到適度的協助,因為緊急,所以被廣泛討論。但結構面、教育面的問題,則是前端且需長期努力的,無法立即達到效果,但若不行動,也能預期憂鬱的孩子仍會持續出現。
情緒發展需要透過父母的協助
現在有越來越多人強調情緒智商(Emotional Quotient, EQ)的重要性,但要擁有高的情緒智商,意思是要有一個情緒發展的歷程,包括孩子能辨識自己的情緒、理解不同情境可能所引發自己哪些特定的情緒、以及運用理性選擇如何回應及處理情緒。
但在現代的教養中,多數父母並不知道孩子的情緒發展,需要透過親子的互動與回饋而學習,而多數父母也不知道自己需要多一些對情緒認識、覺察及反映的能力以回應孩子的情緒表達。
透過父母的回應與指認,比如對著玩具壞掉的孩子說「你喜歡的玩具壞掉了喔,你好難過!」這一句短短的回應,同時包含了父母看見了孩子的情緒、關注孩子的難過,並且幫助孩子知道,自己的感受是難過的,而難過的情緒來自於有個喜歡的東西壞了、不能用了,但即使如此,父母會陪著自己,經驗這個難過。
我自己的育兒經驗中,也是一路摸索而來。想到坊間尋求一些陪玩和教養的媒材時,看到的是充斥各種刺激認知學習的圖卡、字卡,從牙牙學語開始,就讀給孩子聽。即使有一些教導辨識情緒的繪本[1] ,也很少系統性地向父母說明,為何需要教導孩子認識自己與練習調節自己的情緒。
加上前面所敘述,菁英制度的結構,成就導向的追求,還是使得認知訓練、能力培育的教養成為主流。另一個困難則是,情緒發展議題,對五、六年級生的父母,也是非常陌生的。他們的成長歷程,其實也缺乏接觸情緒或被自己父母回應情緒的經驗。
父母無力接收與回應孩子的情緒訊息
當有機會與大人們談起青春期孩子的憂鬱情緒或自殺意念時,常會聽見:「我們小時候,爸媽也不曾關心我們心情如何,但我們也沒有憂鬱或鬧自殺啊!現在的小孩到底怎麼了?」
對於語帶指責、內心卻焦急又困惑的大人們,我感受到他們的期待是,如果我小時候都能在缺乏情感關注的情況下長大,你們(八、九年級的孩子)為什麼做不到?
雖然思緒上有著想給孩子更多空間的意念,但是當孩子需要更多理解以及陪伴的時候,不曾被好好照顧過情緒的父母們,經常難以跨過這個坎,給出孩子所需要的回應。若不是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照顧情緒,便是不自覺與孩子計較起來,覺得我已經比自己的父母做得更多了,你還要我怎麼辦?
情緒是個訊號,提醒個體對於環境或生活事件已經出現某種經驗或感受[2] ,當父母自己也缺乏處理情緒的經驗,以及對情緒的敏感度與覺察力,看見孩子安靜,就覺得孩子很乖,聽見孩子笑,也覺得很好。一旦面對孩子的生氣、哭鬧、驚訝、害怕等反應,則容易反射性地制止或指責,或是根本忽略了孩子的表達而沒有回應。
這可能是因為父母自身的焦慮,不知如何回應,或是開始對孩子生氣,好像自己已經很努力了,為何孩子還如此地「難照顧」,因而會想要消除這些負面情緒,並且幫孩子「矯正」過來,繼續保持乖巧和愉悅的狀態。
對父母而言,這是無意識想保護自己,不會重複經驗做父母的挫敗,但卻可能使孩子感受到自己有負面情緒是不好的、或是覺得父母對於有負面情緒的自己是沒興趣的,因而產生對關係的不安全感和不信任感。
從這裡連結到這群情緒低落、憂鬱的大學生們,為何不尋求父母的支持和協助?試想,當一個人從強褓時期就感覺父母對自己的情緒表達無法給出正面回應,當自己覺得難過、挫敗時,父母重複出現無法對焦給予安撫及支持的反應,如何要一個對自己充滿負向評價、悲觀想法的憂鬱青少年能再次鼓起勇氣,告訴父母:我憂鬱了,我無法繼續扮演你們眼中那乖巧愉悅的好孩子了!
父母對自己情緒的覺察,是理解孩子的基礎
很多青少年個案進入治療室的時候,常常只說得出:「我不知道」,對自己的感覺處於一種茫然、沒有意識、說不出口的狀態。或者是「我覺得很煩」、「爸媽都很討驗」這一類很籠統的描述,生活經驗所帶來的感受,就像一團糾結的毛線一樣,沒有頭緒。
我常用「梳理」這個詞來描述對情緒的整理。某種程度就像是把毛線團抖鬆開來,把難過、憤怒、害怕、焦慮等等不同的毛線,各自找到線頭,區辨出來。我認為父母理解孩子的情緒這件事,不一定要像心理師課程那樣經過嚴格縝密的訓練,但父母提升自己情緒的覺察和意識,卻是重要的基礎。若是父母都搞不清楚自己怎麼了,如何回應孩子的情緒,幫孩子認識自己的情緒狀態呢?
但必須留意的是,父母和孩子並非相同的個體,親子之間不見得對同樣的經驗產生同樣的情緒。父母對自己的覺察,一方面是提升對不同情緒之間的辨識和敏感度,另一方面則是避免將自己沒搞清楚的情緒,投射在孩子身上。比如自己覺得很焦慮幫不上孩子,便一直幫孩子做很多事情,以安撫自己的焦慮,卻無暇停下來聽聽孩子的經驗帶來什麼樣的情緒。
父母的接納也能幫助孩子接納負面情緒
父母們面對情緒的態度,往往有助於孩子學習如何處理情緒。當孩子跌倒了,哭著不想動的時候,父母若是焦急地把孩子拉起身,抱怨:「幹嘛趴在地上,跌倒爬起來就好,有什麼好哭的?」此時,孩子學到的就是,哭泣是不對的、不好的,不被接納的。
反之,如果父母能稍作等待,先幫孩子調節情緒,讓孩子知道自己摔得很痛所以哭了,也讓孩子明白,當他覺得好些時,大人就在旁邊,可以協助他站起來。這會使得孩子學習到,一下子的挫折沒關係,跌倒了沮喪也沒關係,等自己情緒回穩,調整好步調,是可以重新出發的。
在實務工作中,很多憂鬱的青少年,真正困擾的並不是憂鬱本身,而是自己為什麼好不起來、無法振作、持續憂鬱。對憂鬱帶來的缺乏活力、缺乏興趣的不接納,對於自己可能處於低谷的不接納,致使產生另一層的憂鬱,再次打擊自己的價值感和信心。
繞遠路或許更能找到接近孩子的路徑
很多時候,父母陪同憂鬱的青少年前來,把孩子交給我說:「老師,你幫幫他,看怎麼樣讓他不要這麼憂鬱?」我都會試著邀請父母,是否願意一起進入治療,陪孩子一起來看看,自己怎麼了?甚至與父母一起工作,探索家庭互動對孩子憂鬱情緒的影響性。
有時父母會顯得困惑,但也有不少因而生氣的。多半會抱怨:「有問題的又不是我,為什麼要探討我和孩子怎麼互動?你趕快給我們一個方法,告訴我怎麼處理孩子想要自傷的衝動就好,其他我都不在意啦!」
我只能說,諮商師並不是魔術師。我能做的,就是教導父母怎麼做到上述的回應,指認孩子的情緒,並理解和接納孩子的情緒狀態,讓孩子在憂鬱時能得到父母支持性的回應。畢竟,再怎麼能理解孩子的諮商師,都無法取代父母而存在。
出現自殺危機時,當然需要專業人員的協助與介入,但更多時候,自殺衝動,常出現在不被理解與接納、感覺自己孤立無援的時刻。修復關係和促進孩子情緒發展,看起來好像更費時,但若這一代的父母,已經願意給孩子更多更好的照顧,那麼把心力花認識自己和孩子的情緒,並接納這些情緒,是否更能回應孩子的需求,也回應自己想成為更好父母的渴望呢?
[1] 天下雜誌所出版的「我的感覺」系列繪本,是台灣第一套有系統有理論基礎的情緒教養圖畫書,並且由諮商輔導學系的高淑貞執筆撰寫導讀,引導父母協助孩子認識自己的情緒。這也是我當年第一套買回家與孩子共讀的情緒繪本,非常適合父母作為協助孩子辨識情緒的入門書。
[2] 在〈陽光背後的陰影,你看見了嗎?從三浦春馬的驟逝談起〉一文中,探討了情緒表達困難的各種面向,其中包含社會中如何看待情緒訊息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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