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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薩姆的血與硝煙:印度的「不合法公民」們

2019年12月,一群憤怒的阿薩姆當地居民在街上高舉反對公民權利法修正草案的告示牌。 2019年12月,一群憤怒的阿薩姆當地居民在街上高舉反對公民權利法修正草案的告示牌。 圖片來源:Shutterstock

2019年是充滿災難與紛爭的一年。在新冠病毒緊抓著所有人的注意力時,我想回顧一下去年在印度掀起抗議浪潮的「公民登記制」(National Register of Citizens)與「公民權利法修正」(Citizenship Amendment Act)。

公民權是一個人存在於當代政經脈絡的基本立足點。如果經濟增長主要是為了充實政府荷包、並給予(部分)人民財富,這兩項法案將在未來10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將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關聯的層面從民主到所得重分配,當然也包括安全與國家團結。

在衝突中誕生的國家,隱憂延續至今

這兩項法案與政策的爭議核心在於:誰是不合法的公民?在開始梳理這個大哉問之前,我們必須先了解兩項前提。

其一,是這個國家的誕生方式。伴隨著印度獨立,印巴分裂造成數百萬印度教徒與穆斯林相互屠殺,上百萬人雖然存活下來,卻被重新安置到陌生的土地上開始新生活。這段暴力衝突與失落至親的記憶,一直到現在都未曾在公共層次上被好好處理,並且隨著離散社群(diaspora)代代傳遞下去。

其二,是印度人民黨上台執政之後,挾著印度全國人口70%以上都是印度教徒的優勢,將大量政治資源放在與印度教文化相關的議題上。從社會安全到教育科技,強勢文化擠壓少數族群的趨勢從未被正視與處理,更將印度教這個過去可說無所不包、融合各地域文化且與自然交織,創造神聖性的宗教,逐漸導向標準、正統、教條化。

另外還有一些影響因素,是其他國家也常見到的,包括多語系、大數量的人口、階級與貧富逐漸分化、弱勢族群在民主制度中缺乏有力代表、政黨惡鬥操弄議題而未有實質作為,等等。

抓緊鬆脫的國界控制

公民登記制(National Register of Citizens,NRC)起於2003年的「公民權利法修正案」,要求所有居住在印度的公民與非公民都必須登記,以進一步了解60年來湧入邊境的孟加拉與尼泊爾非法移民的混亂情形。這些移民一開始是移工,但隨著工作的時間長了,多也落地生根,並且持有公民身份的相關證件,在選舉時也可以投票。

在東北,與尼泊爾、孟加拉兩國接壤的邊境在1950年代以前,多半是原住民居住的區域,地廣人稀,移工搬進來時,很像是早年的拓荒移民。他們藉由鄉里熟人一個帶一個在此落腳,以務農或打工維生。到了70年代,進入城市幫傭的人多了,也開始有人頭仲介與勞力剝削。

這對於原本人口就不多的阿薩姆邦是很不利的。阿薩姆邦的地理位置,介於南亞與東南亞之間,自古以來與泰國、緬甸的文化血緣關係密切,並未出現過強大統一的帝國。加上殖民時期被東印度公司從中印度帶來的Adivasi茶工,人口的組成複雜,權力圈各自為政。當西孟加拉邦工業化之後,外地資本不斷進來,與外來移民一起收購土地,首當其衝的就是這些小部落。

多年來,這裡的原住民失去對家鄉土地的掌控權,變成社會的最底層與經濟弱勢,這是阿薩姆邦60年來難以解決的傷痛。加上孟加拉國移入的人口越來越多,速度與數量都超過社會資源可以負荷的程度。新興的中產階級,特別是年輕的學生,近年也發起了抗議運動。國界管控的兩個層面──邊境的「硬國界」與核發身分證明的「軟國界」,需要中央與邦層級的協同治理。

和英國人一樣,對於造冊建檔有種莫名執著的印度人,花了7年時間與數億經費,終於完成了阿薩姆邦的公民身份登記,2019年公開成果後,卻被發現錯誤連篇。這些錯誤的後果相當嚴重,因為關係到一個人能否擁有公民權、又是否會被遣送出境。而資料顯示,受影響的人數高達190萬。若是當初祖父母輩或父母輩的移民並未按照合法程序登記,他們的子女孫輩便很可能被遣送到這輩子從未回過的祖國,或者變成無國籍人士。同樣遭人質疑的,還有公民身份登記所需附上的「檢驗證據」。很多貧苦的家庭因為一再搬遷,或者因為屢屢發生的洪災,失去了當時入境的紀錄或者出生證明,因此提不出有力證據。

之前支持公民登記的印度人民黨也反對這項結果,但在2019年的大選中,依然提出要將公民登記制度(也就是打擊非法移民的隱台詞)推向印度全國。如今印度人民黨再次執政,要用什麼方式處理過去數十年來執法不力與各種歷史因素造成的沉痾,是個未知數。

此外,這還是個馬爾薩斯的進階題,掌握了人口之後是否有助於發展加速,有誰獲利、誰受害,是另一道伴隨著技術難題要一併處理的正義辯論。

宗教可否作為公民身份的基礎?

公民登記制引起的爭議方興未艾,2019年年底的「公民權利法修正草案」(Citizenship Amendment Bill)又將社會高漲的憤怒情緒推上頂峰。這項公民權利修正案意在接納因為宗教信仰而被迫害的難民,但在所包含的宗教中,卻獨獨排除了伊斯蘭教。

將這個法案放在印度難民政策的脈絡上,有其合理與不合理之處。合理之處在於,它宣稱要解決印巴分裂後存在至今的歷史遺留,包括那些居住在多為穆斯林的國家中、希望獲得庇護的印度教徒與佛教少數群體。過去,這些人可以在主動移入印度境內並申請庇護的情況下,以批次專案獲得政府照顧與公民身分。這次的草案則進一步將這一切規章化,讓他們有第二次選擇公民身分的機會。

而草案不合理之處則是在於,它對於處理目前滯留在印度境內多年的羅興亞與斯里蘭卡泰米爾難民毫無幫助。因此不難理解,為何這項法案會被解讀成「印度教民族主義以難民為由,重新包裝國家形象」,並且暗地裡再次打擊穆斯林的宗教身份。

反對此案的也包括開放派人士,人們再次討論:從尼赫魯時代就開始提倡的印度世俗主義,在當代究竟應該如何再次塑型?基本上,穆斯林在印度,特別是那些窮苦且居住在鄉間的,近5年來已經吃了許多苦頭。從飲食習慣到汙名化,他們的生活屢屢遭受打擊。這項獨排伊斯蘭的法案引起爭議後,印度教與穆斯林之間的衝突也漸趨白熱化。新仇舊恨交相堆疊,彷彿忘記了國家獨立之初那場令所有人心碎且痛失所愛的屠殺與分裂。

無論如何,公民權利法修正案最終闖關通過,除了東北幾個原住民邦與地區受到憲法保護,新法案已在2020年1月底實施。然而這場關乎國家榮耀復興、在民主框架中上演的宗教衝突,不會因為病毒而停止。如果操弄族群與民族主義一直是執政政府百用不厭的煙霧彈,我們是否可能期待「不可思議的印度」演出另一場奇蹟?

未能止息的對立與暴力

2019年12月中,是我整個田野過程中最難熬的一段日子。我獨自待在學校宿舍裡,聽著校園牆外遊行抗議與警民衝突的吶喊聲。每晚躺在宿舍的小房間內,實施宵禁前的警報聲從一扇對外窗傳來,讓我格外想家。

警民暴力衝突擴大之後,整個邦實施宵禁,並禁止對外交通,手機網路也被關閉了20多天。不像在德里或其他英語溝通相對普遍的大城市,阿薩姆邦主要使用的是當地文字或者北印地語,我只能依靠有限的訊息管道,了解每日外界情勢發展以及何時會解除封鎖。

幸好,我待在公立大學校園內,因此伙食供給無虞,最低限度的網路硬體仍然存在。那段時間我總是不安地走在平靜的校園內,往返於圖書館、健身房和宿舍,等著阿薩姆邦跟鄰邦的交通禁制令解除,讓我能盡快回到田野。

然而讓我最心痛的,是看著年輕人藉由毀損公物的方式宣洩憤怒,然後被警察用槍直接打死在街頭,以及公權力騷擾無辜民眾,讓原本保護公民權利的立意掃地,進一步將衝突演化為人民與政府之間的對立。阿薩姆這個飽受權利侵蝕、資本與不正義合夥壓迫社會中多數人的邦,又經歷了一次流血衝突,並且始終得不到因地、因歷史制宜的和解策略。如同東北地區一年一年從未減緩的洪災,公民理應擁有的安全且有尊嚴的生活持續被剝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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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亡與共生代表離開了靜態穩固、減少工業化生產成本風險而產生的秩序與制度、以關係性的互動而非地域性的定居團體為社群基礎;它也代表了人因為出生在不同地理與社會結構中所經驗的不平等被放大,並且經由動態介入來重新平衡。

林汝羽,臺北中產家庭出身,讀過且喜歡經濟學、社會學和人類學,教了幾年語言和文化之後回到學術研究的脈絡處理環境變遷、資源政治、主體性與霸權問題。我的研究關注移動性、結構暴力、邊界與權力、物與情感,特別是國家、個人、控制遷移的現象。我感興趣的地理範圍從喜馬拉雅和印度,拓展到中亞、北極圈、美洲和撒哈拉以南的高地與(前)牧人。說故事的練習讓我不斷反思,也幫助我的中文不要退步。我在文中所分享的視角與經驗,是希望對讀者有幫助。歡迎來信指教:[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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