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瑞克》(Shrek) 的故事一開始，不情願的沼澤山怪史瑞克，必須拯救公主才能實現自己的願望，而這位公主的困境，不只是被關在被火龍守護的高塔而已。事實上，這是恨透迪士尼的傑佛瑞卡贊柏格 (Jeffrey Katzenberg) 的復仇，這是一記打臉迪士尼優良傳統的狠辣巴掌。不，這不是開玩笑的，《史瑞克》的費歐娜公主，非常認真地顛覆迪士尼「公主傳說」的每一個角落。可以這麼說，《史瑞克》其實是罕為人知的偉大女權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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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比費歐娜公主更迪士尼的非迪士尼公主了，《史瑞克》電影同樣從我們熟悉的「很久很久以前」開始：一位美麗的公主，有著只有愛人初吻能夠解除它的詛咒——非常《睡美人》與《白雪公主》；她被禁錮在火龍的高塔上，沒有人能解救她——非常《睡美人》與《長髮公主》；而史瑞克沒等童話故事講完就登場了，他對公主嗤之以鼻：

「講得那麼好聽，還不是一沱ㄕ⋯⋯」

他撕下童話書作為擦屁股的衛生紙。

這定調了《史瑞克》的主軸：這不只是一部「諧仿」(parody) 電影，這裡沒有無傷大雅的玩笑，這裡的玩笑都很傷大迪士尼之雅。當然，說《睡美人》、《白雪公主》與《長髮公主》是屎，完全是卡贊柏格的意氣用事，但是，《史瑞克》不是單純幹譙前東家的發洩管道，它是認真要來批判的。

被怪獸禁錮還自帶詛咒的費歐娜公主，是誠心誠意相信這一套公主傳說的。她貴為一國最尊少女，卻要被迫待在寂寥無人的高塔監牢，而只有王子的一個真愛之吻，能讓她恢復「正常」。

而「正常」是什麼呢？這裡指的是公主傳說的「正常」：「王子與公主快樂地永遠在一起」是迪士尼公式裡最含糊的講法，更實際的講法，是女主角只要能接受「真愛」，就能從灰姑娘成為王妃，她能夠從領救濟金的貧戶，翻身成為上流階級的鳳凰，擁有國家機器的權力、財富與人民的擁戴——看看每部迪士尼電影最後美滿結局裡，是不是舉國歡騰普天同慶？

所以，女孩們，咬著牙也要等待王子來——那是妳一生的榮華富貴。費歐娜沒有質疑自己的命運，反過來她像個「好女孩」一樣，在壓根不了解詛咒是什麼、沒有積極解決詛咒的狀況下，費歐娜選擇的是「樂天」：這是好女孩最偉大的天性，無論命運多殘酷，好女孩都要接受⋯⋯同時甘之如飴，彷彿受苦是老天最珍貴的恩賜。

迪士尼的電影裡多得是這樣的好女孩，而電影告訴觀眾，她們在電影裡要追求「自我」、「真誠」與「自由」——事實上，沒那麼複雜，她們都在追求同一個目標：美麗。

如果不是美麗，王子不會為白雪公主的屍體停馬；如果不是美麗，沒人想進入欠缺修剪的荊棘花園尋找嗜睡症美女；如果不是美麗，灰姑娘根本不會被看見——「沒有美麗的衣服」是阻止她參加舞會的其中一個原因；貝兒的愛，換來的是多毛症王子快速整形後的帥哥模樣；艾莉兒的愛，換來的是啞巴一生——她很美，但她不會說話，所以她對王子來說，永遠是個需要被照顧的「小妹妹」。

而費歐娜公主不是驢頭公主、沒有肢體殘障，相反地，費歐娜出場就符合了迪士尼公主在結局退場時的完美標準：她皮膚白皙、身材姣好、運動能力高性能、聲音甜美唱爆鳥⋯⋯難免令觀眾好奇，那使她被逐出皇室的「詛咒」，到底是什麼？而這就是《史瑞克》的批判：「符合傳統價值的美麗」，才是費歐娜的詛咒。

她的人類美貌，與信奉公主好女孩價值觀的心態，束縛了真正的費歐娜。她急著成為迪士尼的下一位美麗公主，卻不知道自己的美麗其實在哪裡。

《史瑞克》對「美麗」的批判無處不在，讓男主角出會兩秒即噴屎絕對不是美，史瑞克用泥巴洗澡不是美……儘管鏡頭貼心地擋住了他的小史瑞克，但是他含住污泥往地下一吐；用蟲蟲的排泄物刷牙；放屁薰死魚；撈起污泥中的蛞蝓，底下的白蛆排成了約翰李斯高 (John Lithgow) 的名字⋯⋯這些安排絕對都不是美、不是你在任何一部迪士尼電影裡會看到主角的行為。

在那些經典的動畫電影裡，與美相對的「醜」，是邪惡的：烏蘇拉 (Ursula)、梅菲瑟 (Maleficent)、與庫伊拉 (Cruella) 剛登場時，都還有些妖豔成熟的色氣，但很快地，她們就會露出肥滿的腹部、滿臉皺紋與扭曲的表情⋯⋯因為她們是壞蛋，所以她們只能醜。

在《史瑞克》裡的反派法克大人 (Lord Farquaad)，就是一位崇尚美、堅持美、而排斥醜的領主，儘管他堅持贏取 / 迎娶費歐娜公主，一半是為了奪得費歐娜背後的皇室權力，但很重要的另一半原因，是因為費歐娜跟他一樣都很美——這也是史瑞克被討厭的原因。而法克大人堅持的「完美之美」，體現在他的達羅克王國 (Duloc) 之中。

不意外地，《史瑞克》必須再次強調這部電影的真正反派是誰——虛偽的達羅克王國，看起來就跟真實的迪士尼樂園一模一樣⋯⋯《史瑞克》還特意將街道兩側蓋滿兩層樓尖頂小屋，那正是迪士尼樂園的建築風格。

法克大人第一眼看到史瑞克的感想簡明扼要：

「醜死了！」

他要宮廷畫師把他畫高一點；他要驅逐童話生物們——那些不夠「美」的生物都得滾。法克還真的跟費歐娜是一對：他們都同樣拒絕真實的自己，轉而追求迪士尼價值裡的「真實」，也就是具美麗、權力與財富於一身。反過來，史瑞克的目標渺小地悲慘：他只要他充滿蛞蝓與臭蟲的沼澤，不再擠滿被法克大人驅逐的童話角色。但是從開場那段「貴妃出浴」戲，我們知道，能邊洗澡邊放屁、把虛偽童話當廁紙、能擁有這種無拘無束的自由，才是我們都該追求的目標。

史瑞克對他的目標沒什麼質疑，反過來，《史瑞克》的重點在於費歐娜的覺醒。她第一次見到來救她的山怪時，立刻將自己準備成完美的待救模樣——嘟起嘴唇，還要在胸前舉起一束白花⋯⋯

「你應該抱起我！衝出窗戶⋯⋯落在英勇的馬上」

費歐娜要求史瑞克執行「英雄救美流程」，而史瑞克冷酷地回答她：

「妳花很多時間計畫這些流程嗎？是不是？⋯⋯我沒興趣！」

他沒興趣的事情有很多，他沒興趣像白馬王子一樣，斬殺惡龍以完成目標；他沒興趣與公主調情，甚至拒絕脫下面罩讓公主見到他的真面目——因為史瑞克同樣也是困於迪士尼價值的一人，只是他更早就學會了處世之道：反正我就爛，早早避世於沼澤，不要與所有人建立「人與人的連結」為妙。而當公主得知他的身份時，費歐娜這句：

「你……你是個山怪。」

再次傷了史瑞克已經感受不到疼痛的自尊。

面對真自我是《史瑞克》的主旨，因此，《史瑞克》最浪漫的時刻，沒有翩翩起舞的天鵝與亞倫曼肯 (Alan Menken) 的金曲，沒有粉紅色泡泡，而只有自我欺騙的費歐娜，偷聽自我壓抑的史瑞克爆發怒氣：

「不是我對世界有什麼不滿，是全世界對我不滿。人們看到我就說：『救命！快跑！有隻又笨又醜的大妖怪！』他們不瞭解我就下了結論，這就是為什麼，我最好孤獨一生。」

而從來與浪漫扯不上邊的驢子說出了最真誠的告白：

「你知道嗎？我們認識時，我沒有認為你是又笨又醜的妖怪。」

史瑞克回答：

「我知道。」

史瑞克放屁、費歐娜打飽嗝；史瑞克會摔角、費歐娜會中國功夫——她還會《駭客任務》踢。驢子說：

「哇！她跟你一樣狂野！」

這頭講話像艾迪墨菲的驢子，說出了另一個迪士尼電影尷尬之處：我們很難在「永遠幸福相愛」的王子與公主身上，找到任何能讓他們相守一生的理由，除了他們的美貌之外——再一次強調美的重要性——王子與公主就像兩條平行線，而通常是公主接近另一條平行線。可能因為王子很善良、因為王子很勇敢、所以公主「理應」愛上他——就像在解釋公主的宿命，就是愛上全世界最完美的好人一般詭異。

在史瑞克與驢子帶公主回到達羅克王國的三天兩夜遠足裡，《史瑞克》給了這兩個人相愛的十足理由，這些粗俗的鋪陳充滿了樸實的細膩，是動畫電影裡難得的訴情橋段。在如今的動畫電影裡，愛情與英雄救美已經是被視為老套的公式，連提都不提——《冰雪奇緣》裡的王子公主愛情，甚至代表著危險。

動畫電影有更多討論面向當然是好事，不過，這也讓 2001 年的《史瑞克》愛情橋段至今 20 年，仍然沒有其他作品能超越。

卡贊柏格將高大又霸道的迪士尼集團主席麥克艾斯納 (Michael D. Eisner)，矮化成矮小、自戀、霸道又出爾反爾的童話王國國王法克大人，這固然是對他的迪士尼歲月的一次復仇。但是，《史瑞克》卻不全然只是一次發洩。全世界大多數觀眾都不知道艾斯納與卡贊柏格的恩恩怨怨、更遑論評斷他們之間的對錯。但是，《史瑞克》卻仍然能獲得許多觀眾的共鳴——只要你看過迪士尼電影，就很難不聞到《史瑞克》裡濃濃的黜臭——這甚至不是《史瑞克》太刻薄，而是如此扭曲的美麗至上價值觀……迪士尼已經重複到大家都聽膩了。

《史瑞克》成功地找到了自己在動畫電影市場的定位，這個市場後後後後進者，以一種統一的嬉鬧輕鬆風格，從頭到尾用力黜臭迪士尼的外表與內在——我們甚至不用提它有多麼精彩的動作橋段、還有配樂大師約翰鮑威爾 (John Powell) 歡樂刺激的配樂。我們也許可以說，即便我們不要意識到迪士尼，《史瑞克》仍然動人——

它批判的是我們對美的偏差定義。當費歐娜最後與史瑞克交換了真愛之吻，但她卻仍然是山怪模樣時，她說：

「我不懂……我應該變漂亮才對。」

而史瑞克溫暖地微笑，

「妳已經很漂亮了。」

沒錯，同樣的，復仇就該這麼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