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反送中風潮、劉亦菲挺港警之亂、因疫情多次延期、北美放棄院線上映改由串流平台發行等等不祥事件，這些《花木蘭》(Mulan) 的映前風波，似乎比電影本身還要熱鬧。姑且不論是否「政治歸政治、電影歸電影」，《花木蘭》本身到底質素如何，當然令人好奇。而出乎意料地，《花木蘭》飽滿、豐富、感人熱淚……等等，我說的是，吐槽點飽滿、錯誤豐富、絕對讓你笑出熱淚。

有人說《貓》(Cats) 是史上最爛電影，猶嫌不公——放棄電影語法的《貓》幾乎不算是電影。而如果此言屬實，那麼《花木蘭》確實頗有勝算，能在年度最糟電影榜上，讓老鼠之家一嚐冠軍榮耀。

電影一開始，花爸就豪氣萬丈地告訴你，這世上有許多木蘭傳說，但他知道的只有這一個：在在顯示，這齣 2020 年耗資 2 億美金的迪士尼巨著，要打造一個全新全異的木蘭故事。某種程度上，這回扣了電影上映前宣傳就隱約透露的「忠勇真」三字——這是其他木蘭傳說裡從未出現過的新設定。不提什麼時候中國軍隊把忠勇真當作治軍綱要了，這三個字其中的「真」，是整部電影的關鍵。真假之辯是新版《花木蘭》的命題，木蘭女扮男裝、自然是弄假成真。木蘭欺騙家人、欺騙長官從軍、欺騙同袍，這些橋段我們都耳熟能詳，但這次《花木蘭》求真求到無限上綱——英勇驍戰的花木蘭，竟然因為扮男人而戰鬥力下降五折，這真是完全否定男裝 cosplay 的樂趣。

這命題不錯，畢竟，近年來超英雄電影也在鼓吹「做自己」。問題是，《花木蘭》的本質就不真，而且假得令人傻眼。上映前的預告裡，我們看到福建圍樓，有人抗議這個發生在北方抵擋匈奴的故事裡，不可能出現南方客家風味的建築。這說得沒錯，但你得親眼看看《花木蘭》，才知道圍樓問題根本是小瑕疵：電影開場介紹了花木蘭一家居住的福建圍樓，但這裡根本不是福建，完全是量子糾纏的異世界。真正是量子糾纏，來自不同時空的不同文化的量子們激烈地糾纏，讓你想吐槽也難——槽點數量太多啦！

這裡的女人們穿著韓服（一律高腰長裙）；廟口的神獸是鳳凰（你找不到哪間中國寺廟讓鳳凰看門）；流行的妝容是宛若日本藝妓的一臉白妝絳紅唇；每個人都用流利的英文念台詞，考慮到這是好萊塢電影，無可厚非，但詭異的是，背景音裡的路人對話，竟然全部是中文。觀眾仿若被《超時空奇俠》的 TARDIS 加持耳內自動翻譯機能；女孩子要相親，得學《亂世佳人》費雯麗紮馬甲那一段；而圍樓裡每間房都宛如紐約公寓或日本團地一般狹小，整棟圍樓又像中世紀城堡。

我們先停一下，這段電影開場的花木蘭戶籍地介紹，就混亂地幾乎無一處可謂真。這不是魔改，這根本是神魔人改——把神魔人組裝在一起變成三不像怪物。即便在 1998 年的動畫電影版本裡也有許多非中國的中國元素，但是 2020 年的版本，更加用心細緻地——畢竟花了2 億嘛——在畫面每個細節上精雕玉琢，似乎把所有想到的各國元素全拼在一起。這種用心卻讓呈現出來的美麗畫面更加詭異，我們看著中日韓外加歐洲中世紀元素在畫面上大拼貼，成為一團不知所云的詭異。

在這團混亂中，劉亦菲不動如山。她在電影裡最美的一刻，永遠是她抿著嘴只露出半臉的時刻——只要她不說話不講台詞、不正臉朝向鏡頭、最好也不要動，那就很美。劉亦菲不是母胎美籍人士，所以她的英文台詞講得言不由衷，這可以原諒，但她連不用講台詞的演出也不及格。花木蘭在電影裡抱怨，相親時畫的濃妝讓她的臉僵硬了，讓她無論擺出哪種表情，看起來都一樣。花木蘭只講對了一半，劉亦菲無論有沒有化妝，她臉上看起來都一樣，似乎忘記小龍女的角色已經下戲很久，她還在鏡頭前堅持玉潔冰清、無欲無求。

所以，當一幕……花木蘭從旁窺視父親年邁的老態而因此落淚。那個鏡頭側拍劉亦菲，她動也不動，一顆淚珠緩緩流下，這個鏡頭美極了，因為那顆淚珠流露的情感，都比魔鬼終結者劉亦菲都要多，而沒有什麼事物能激起劉亦菲運動顏面肌肉的興趣。當有人要發現她女兒身的祕密時，劉亦菲木然；當有人差點跟她男女混浴時，劉亦菲木然；當將軍好像要發現她的祕密時，劉亦菲木然；當花木蘭遇上鞏俐想激動跟她說「《霸王別姬》is your best performance」時，劉亦菲還是木然；劉亦菲當花木蘭實在極其可惜，她應該去參加德州撲克大賽，保證冠軍連十拉十，沒人看得穿她的撲克臉。

女主角像是肉毒桿菌打到顏面僵直；佈景等美術設計像在打造一款中國撈錢網遊。這讓《花木蘭》想要探討「做自己」是多麼偉大又困難的冒險，變得可有可無，事實上討論任何議題都是徒勞無功，就像在看幼兒園孩子在搬演《等待果陀》一樣荒謬，你甚至能明顯感受到連演員都不太信服他們演出的角色。例如花木蘭從軍時的同袍，那些樂天又不時蠢笨的傻大兵們，在這個最新版本的電影裡，他們動不動就毫無來由地大笑——這些甘草角色應該逗笑觀眾，而不是逗笑自己，而看來他們都覺得自己實在太好笑了。

簡單地說，長達 2 小時的《花木蘭》，是一場漫長的考試。因為幾乎每一個鏡頭，都是一道（或數道）「大家來找碴」的益智問題。沒錯，不是只有開頭木蘭老家可以吐槽而已。這部電影裡人人手拿中國劍，然後人人拿來當刀劈，甚至還用手去壓劍背；花木蘭可以瞬間移動，一下在戰場、一下瞬移到半山腰；而當軍隊要防禦敵人攻擊時，這些中國士兵竟然採取了希臘斯巴達的盾牌陣防禦陣勢；木蘭的裙甲像是從日本武士身上偷來的；更別提中國文化裡根本沒有「女巫」（鞏俐的角色被稱為女巫）。《花木蘭》貼心地為你設計了歷史吐槽、地理吐槽、文化吐槽、兵器武功吐槽……各式各樣的吐槽題目，不用說，如果你與朋友一起進場，還可以一起吐槽，完全是快樂的多人運動，其樂無窮。

但是，如果《花木蘭》原來是搞笑電影，那並不會讓它有機會挑戰最爛電影。像《花木蘭》這樣一部由女性導演、數位女性編劇、與女主角合作製作的電影，理應有更多的女性自覺。比對於電影不斷拋出花木蘭對「求真」的心魔考驗，「做自己」的答案理應越到片尾越加強調才是。但是，在我們熟知花木蘭解除危機、光榮返鄉的結局之外，《花木蘭》又給了我們一個全新的結局：原來做自己不是最重要的、原來做自己因而得到的自由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要孝順父母。

嗯，當你看到這個結局，你會瞬間忘記「《花木蘭》會不會太強調女權啊」「《花木蘭》會不會引發另一波厭女潮」等等蠢問題，因為你沒想到《花木蘭》竟然自喊投降，還貌似想要輸一半就好。它竟然成功讓女權份子、反女權份子、以及其他人通通閉嘴，而丟出了一個「百善孝為先」的答案。不要懷疑，電影裡真的有人講出了「百善孝為先」的台詞，那自由呢？做自己呢？正視女性在中國古代遭到歧視與誤解的困境呢？這些問題在「孝」之前灰飛煙滅——諷刺的是，電影前半不停強調，嫁到好人家就是孝順、就是光宗耀祖。

叛逆的女兒、想要做自己的女兒、想要自由的女兒，最終在一番紛擾之後，竟然選擇回歸家庭。這怎麼說呢？真是像極了招安台灣的美好大中國幻想。如果你認為「政治歸政治」這種話是狗屁，那麼《花木蘭》充滿「回歸祖國」濃濃政治味的結局，也許會立刻點燃你的敏感怒火。

為什麼《花木蘭》有資格挑戰爛片寶座？因為劇情荒謬、還有融合各種族文化的詭異設定、呆若木雞的劉亦菲、無法讓人喜愛的配角們、亂七八糟的招安結局等等（其他等著你來挖掘）。從娛樂的角度來看，《花木蘭》夠娛樂，能讓你享受吐槽的娛樂，不用像《天能》傷透腦筋思考劇情演到哪了，你要困擾的只是《花木蘭》出題實在太快，你都還沒吐槽完上一個，劉亦菲又面無表情地送來下一個——如果可以按下暫停鍵，那《花木蘭》就完美了。

如果你因為劉亦菲支持港警而拒看《花木蘭》，那麼不如這樣說，就算劉亦菲支持香港運動，《花木蘭》還是無法被原諒——不管她的政治意圖如何，這部電影都荒謬地令人捧腹大笑。這樣說來，《花木蘭》真正跨越了政治與意識型態的鴻溝，應該能讓所有人都放心以它為恥。

更棒的是，《花木蘭》證明，即便由好萊塢最強大的電影帝國製作、瞄準全世界最有潛力電影市場、討好亞洲霸權國家、耗資驚人、乘上最政治正確的風潮……最後，還是可以拍出一部貽笑大方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