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觀察

為什麼「海綿城市」還是會淹水?從水荒到水患大轉彎的治水思考

倘若將ESG理念用在治水事務上,政府及專業者必須提供足夠資訊,讓社會大眾了解,要把淹水機率降得更低,就得付出更高的代價,並以此做出判斷選擇。圖為鄭州水災。 倘若將ESG理念用在治水事務上,政府及專業者必須提供足夠資訊,讓社會大眾了解,要把淹水機率降得更低,就得付出更高的代價,並以此做出判斷選擇。圖為鄭州水災。 圖片來源:鄭州交警微博

2021大半年的枯旱,到了5月下旬,好不容易盼來了等待已久的梅雨,總算將台灣各地水情燈號紛紛轉成藍燈或綠燈;再加上90度大轉彎的烟花颱風,除了德基水庫外,差不多將全台水庫儲水都帶到一年多來的最高水位。一時之間,原本困擾台灣的水荒問題,都被拋諸腦後。

然而緊接著從7月開始,日本靜岡、德比荷盧交界、大陸河南等地,就接二連三地爆發破紀錄的水患,失蹤傷亡總數動輒超過3位數;到了8月,西南氣流也讓台灣西部再次重現眾人熟悉的水患情境。好像從水荒到水患,就這麼瞬時之間翻頁了。而「風調雨順」這個詞兒,感覺上離我們現在的生活似乎越來越遙遠。

2021年台灣水庫蓄水量變化。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這種頻繁的氣候災難,讓全球氣候變遷的警語再現,治水話題又重新被提出檢討。只是,從過去近20年的經驗看來,諸多配合政治任期的對策與行動,不須太久就被後來的災難掩蓋,即便是天大的事件,一旦經過的時間久了,就不再是新聞。因此不少資深水利前輩語重心長地說,台灣人對天災的記性總沒有忘性來得好。態度積極的人認為,頻仍天災是催生台灣防災科技的溫床;深富人文情懷者則提醒,只要人們不記取教訓,歷史上的事件必會重現。究竟台灣將會走上哪條路?端看我們這代人做出的選擇。

「下了很多雨」到底是多少?各地水患雨量比一比

在台灣,只要上網就可即時觀測各縣市的雨量紀錄,這種資訊公開的程度可說是全球領先。而這樣的透明化,與全球疫情後的ESG潮流是一致的。

最近全球幾場怵目驚心的水患中,鄭州水淹地鐵的場面,恐怕挑起了不少都市人心中的恐懼。雖然整個災情的詳細狀況與真實成因目前還隱晦難明,但依然能從原本就可公開取得的數字資訊,來拼湊出局部的真相。

根據現有網路上可得的資訊,7月初日本靜岡水災的紀錄,是48小時最多達到680mm降雨量;7月中的德國西部,則是出現72小時累積達182mm的降雨量,在科隆更出現24小時153mm的降雨量紀錄。而河南鄭州則有3天降雨617mm的紀錄,其中曾經最高一小時內降下201.9mm的雨量,打破了當地所有觀測紀錄。

在水患的當下,幾乎所有報導都說那個地方的雨量是如何刷新了當地的降雨紀錄。而用台灣的眼光來檢視,報導中的降雨量雖然很大,但卻都並非遙不可及。即便像是極罕見的1小時超過200mm降雨,在台灣也並非沒遇過,今年6月初台北市(台灣大學觀測站)就曾觀測到一小時209mm的紀錄。雖然當時台北市區也發生積水,但幾小時後就恢復正常生活步調。顯然,倘若僅僅用降雨量數字來評斷,台灣的防洪能耐似乎高出其他國家許多。不過,真實的情況是可以這樣比較的嗎?

台灣大學氣象測站。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以日本靜岡水患的報導,當地的成災降雨量約略是「兩日之內下了超過當月整個月的平均雨量」;而德國科隆那場水患,則是用「24小時內降下的雨量超過以往同期的月均值,甚至到了兩倍」。至於河南鄭州的水患成因,比較持平的說法是以「10個國家級氣象觀測站日雨量突破有氣象紀錄以來的歷史極值」。如果把相似的描述替換成台灣各地的資料,就可得到類似這種樣貌:

當高雄地區兩日降雨量超過410mm,恆春地區兩日超過440mm,就像是經歷了日本靜岡的情況;

當高雄地區24小時降雨量達到820mm,恆春地區24小時達到880mm,就像是經歷德國科隆的情況。

這種類比式的情境對照,比較能顯示出,今年8月初西南氣流降雨對高雄恆春地區的壓力,的確比日本靜岡事件來得更大,但還沒到達德國科隆那般嚴重。至於要把河南的這場水患放進上述這種類比,就不是那麼容易。由於網路資訊的控管,目前剩下的多是被消化過的官方新聞報導,因為原始資料的透明度不足,後續衍生的各種雨量報導便不容易被採信。因此目前只能從水患之初就已披露的資訊,來拼湊出可受檢驗的推論。

2021年7月20日至21日鄭州降雨紀錄。資料來源:Q-Weather

據報導,鄭州的氣象紀錄始於1951年,到2021年為止累積約70年的觀測資料,年平均雨量約為640mm。而根據鄭州的雨量統計,這場水患精準的描述會是這樣:1小時最大雨量為201.9mm、2小時最大降雨262.5mm、3小時最大降雨310.8mm、6小時最大降雨389.7mm、12小時最大降雨504.2mm、24小時最大降雨645.6mm。換言之,就是當地的這場雨在24小時內把一整年的量都下光了。這等規模的降雨確實遠超過想像,比當年莫拉克颱風在3天內落下整年份雨量的衝擊程度,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當用這種類比方式來看待災害損傷規模與防護能力,就可以有平衡分辨的基準。只有對各地水患的降雨有更感同身受的體會,才能客觀去探討人為治水手段的真相。

洪水不是多少年才會碰到的嗎?為什麼沒幾年又淹一次?

水患成因的探討中,有一個非常關鍵的專業用詞──「重現期距」,或稱「再現週期」。這個名詞是現代水文學用來量化定義暴雨或洪水的發生機率,在大學土木水利學門的基礎教育中,都是必修功課。而在專業簡化的解釋過程中,往往會以「隔多少年會發生一次」、「幾年一遇」的敘述來向大眾說明這個概念。

這樣的簡化說法,的確幫助非水利專業人士對這類現象的感知,也比較容易將天威難測做量化的說明;但是在快速資訊傳遞的時代,這個簡化方式,卻把最重要的風險概念遺漏了。以致於每次在水患成因檢討時,就容易產生張飛戰岳飛、牛頭不對馬嘴的批判及論斷。

水患治理一定會註記該治理目標的保護標準。這個註記是政府部門的承擔宣示,也是權責相符的憑據。不過每次治水預算的決策討論,在快速吸睛的思考方式與有意無意的隱晦省略下,無論是編列部門或是審議部門都跳過這個關鍵,只想乘著民意焦躁難安的浪頭,將既定的經費額度匡列通過。由於過程中幾乎沒有合理的辯證歷程,自然地如果要深入探討治理成效時,就存在許多模糊可議的彈性解釋空間。

例如:某處水岸堤防的治理保護標準為25年重現期的洪水,而治理完成後若再發生淹水情況,便會有檢討成效的聲浪。這時通常檢視者會以當地的降雨資料作為客觀佐證,如果該流域內有某些雨量觀測,在特定時間內超過25年重現期的推估量,治理單位便可鬆口氣,因為已經善盡人事,將成因歸諸於「天災」。

然而,這種動不動就歸因於天災的水患,與民眾心中的期望卻有相當大的落差:不是說治理的目標是25年才遇到一次淹水嗎?為什麼沒隔幾年就會淹水呢?因此,往往矛頭就回過來指向「治水不臧」、「浪費公帑」等負面責難。這種認知差異,歸根究柢,乃是專業者沒有將「重現期距」的真正意涵,簡化到不失真又通俗的表達方式,以致讓人產生「望文生義」的誤解。

用投資與保險的角度來思考治水

倘若將ESG的理念用在治水的事務上,可以有這樣的闡釋:民眾是治水政策的股東,政府則扮演治水政策的執行經營主體,並且有義務要向股東充分揭露訊息,讓股東在重要時刻做出明智的選擇。而依照這樣的思考角度來審視治水過程,便有機會產生不同的脈絡與結果。

例如,將「25年重現期的治理保護標準」的表述調整成「讓淹水機率每年不高於4%」[1] ;要把淹水機率降得更低,就得付出更高的代價。這樣就能夠讓民眾將買保險的經驗來做類比:想要買更加完善的保險,便需給付更昂貴的保險費。究竟民眾需要買到怎樣程度的保險,或者說政府能夠提供到怎樣的保險覆蓋程度,理應透過公開公平的機制,讓股東(人民)和經營團隊(政府)來共同決定。

要讓這樣的決策程序更加完備,需要培養兩種關鍵能力:一個是「精準風險評估」,另一個是「給付代價評估」。這兩者在目前的治水決策及經費編列的過程中,確實尚未有公開資訊揭露。

筆者曾在2009年參與莫拉克災後林邊溪潰堤的堤防復建檢討地方說明會,當時當地災民齊聲吶喊:人命是一樣寶貴,所以林邊溪復建的堤防,必須要像台北防洪的保護程度一樣。當場公部門沒人敢反對這個說法。長官邀請筆者以專業立場評估這項訴求的正當與合理性,筆者則以風險保護與支付代價的對等關聯,讓災民理解自身需求與自負承擔之間的相互影響。在20分鐘的坦誠對話後,民眾回復到理性討論的氛圍,不再為難各方治水的主事夥伴。這個經驗給了筆者某種程度的信心,相信台灣社會有能力承擔這種資訊透明後的共同決策模式。

莫拉克風災林邊溪潰堤段現勘紀錄。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跨越水患的機會

最近全球各地的水患中,河南鄭州水患無疑是損失最慘重的,也是網路關注度最高的一個事件。除了令人震撼的降雨量之外,還有一個熱門話題,就是「海綿城市」的成敗。鄭州從2018年起的3年之間,曾花費高達534.8億元人民幣來打造「海綿城市」,並於2020年完成交付。這麼龐大的工程投資,以及事先的大量文宣廣告,結果被這場水患逼出了原形。直到現在,即便是嚴加控管的對岸媒體,仍然討論熱絡不絕,只是還沒到拍板定論的一尊之言而已。

在沒有更清楚的資訊之際,我們不宜加入妄論之列。然而,透過ESG的眼光,在對於水患的檢討反省中,我們發現仍有正向積極且創新的治水作為,可以繼續往前邁進。

鄭州海綿城市爭議在網路上引起眾多討論。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海綿城市的概念,許多理念與ESG的指標是相呼應的。但是有個核心問題始終沒有釐清,就是概念中的「海綿」,吸水量是有其極限的。當海綿「期待被吸收」的水量,高過「能夠被吸收」的量時,就是淹水的開始。

以鄭州為例,花費成千上百個億全面打造海綿城市,大家心中的期待都是一勞永逸揮別淹水夢魘。然而這場大雨卻讓大家錯愕地驚醒,原來還有這麼多的水,是海綿城市無法吸收的!因此,無論是海綿城市或後續「韌性城市」的推動,都必須補交這件功課,就是讓整體社會清楚明白:「要花多少錢,可以讓這塊海綿吸多少水!」如同買保險一樣,保費和保額是相連動的,政府及專業者必須提供足夠的資訊,讓社會大眾去做判斷選擇。這是ESG透明治理最基本的要件。

其次,當社會期待的保額不願調降、但又負擔不起原先的保費時,就必須要有更創新突破的作法,才有辦法找到更經濟可行的方式。對水患來說,就是要找到更低的社會成本,讓海綿能夠吸納更多的水;換個說法,就是要如何「藏水於地」。水的特性就是體積難以壓縮,想裝多少水,就需要有等量的空間。因此,倘若城市地下擁有天然適合存水的條件,就理應優先去發展這樣的技術,讓這種地質特性能拿來儲存致災性的雨洪。由於滲入地底的水流速度遠低於在地面竄流的速度,於是無形中便延長了水在大地的停留時間,間接培厚生態的根基,同時更可適當補充早已被人們超量抽用的地下水資源,也正好呼應ESG永續利用的理念。

然而,倘若城市的地底天然儲水空間條件不足,地面又早已被各種人為使用密集佔據,任何多出來裝水的空間,都需耗費可觀的社會資本去替換。僅靠有限的公共資本去換取這種儲水空間,勢必容易捉襟見肘。這時候,不妨參考ESG利益分享的理念,以合乎公益性的創造利潤,引入合意的私部門資本投資,開發新的儲水空間,並且讓公私部門共同分享防災能力提升、水資源重複利用、土地空間複合加值的各項效益。

從水荒到水患大轉彎的真實事件,正是大自然給人類的壓力測試,也是對治水思維從理念到作為的總體檢。而能從發生在別人的經歷,萃取成自己更新突破的推力,才是智者要把握的「水」機會。


[1] 發生淹水的超越機率=1/重現期距 =1/25年 = 每年0.04,依此推算,連續17年都不會發生該設定淹水情況的機率=(1-0.04)17= 0.4996,已低於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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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大農工水利畢業,獲美國伊利諾大學水土資源PhD學位。歷任民間工程顧問、大學教職、台大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等,現為Taiwan International Institute for Water Education研究員兼教育研發組組長、環境守望網絡義工、中華21世紀智庫協會理事。近20年來致力於公眾參與水利計畫,倡議弱勢代言,建立對話機制;率先進行臺灣水文化調研,建構系統價值論述,並與國際組織接軌,將本土水智慧分享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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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大農工水利畢業,獲美國伊利諾大學水土資源PhD學位。歷任民間工程顧問、大學教職、台大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等,現為Taiwan International Institute for Water Education研究員兼教育研發組組長、環境守望網絡義工、中華21世紀智庫協會理事。近20年來致力於公眾參與水利計畫,倡議弱勢代言,建立對話機制;率先進行臺灣水文化調研,建構系統價值論述,並與國際組織接軌,將本土水智慧分享國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