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週末，獨立評論貼出一位台灣女孩佩妤想要尋找15年前越南保姆阿秋的投書。當時有點擔心，只憑一個印象不清楚的名字與幾張照片，真能跨國找到人嗎？
沒想到，隔天就有好消息傳來：找到阿秋了！
阿秋住在北越下龍灣附近的某個小島上，已經差不多忘了中文，但聽到多年前照顧的小孩透過媒體尋找她，哭得停不下來。
找到阿秋的人，是一位曾在台灣工作10多年的外籍看護、越南網紅范草雲。她為什麼有如此強大的尋人能力，可以如此迅速達成任務？
如何找到阿秋？
我問草雲，妳是怎麼辦到的？草雲告訴我：
收到妳傳來的文章後，想到我的臉書有很多兄弟姐妹，我馬上po上網，隔天收到一則訊息，有人似乎認識阿秋，卻不知道地址。我立刻發訊息再追問，他們給了我阿秋的電話號碼。我花了很多時間和力氣聯繫阿秋，好不容易才打通。
阿秋住在下龍灣附近的小島上，那是北越風景最美的小島，我打給她時，她因為工作忙碌沒接電話。隔了半天，我又打過去，透過Zalo（越南常用的社群媒體）與她聯繫。我請她加我臉書，我們談了很久。
一開始，她說已經不太記得在台灣工作的細節了，談了2個多小時，她慢慢回想起從前的時光。當她得知台灣的雇主先生過世、太太生病時，她在電話那頭哭得很厲害，我們倆邊講邊哭。其實她的生活也很辛苦，很希望能再次見到他們。她原本靠賣海鮮謀生，受到新冠病毒影響，沒有觀光客，生計大受影響。
我答應妳，如果妳和那兩個台灣孩子想來越南拜訪阿秋，我會到機場接妳們，帶妳們去阿秋住的小島相聚，再幫妳們翻譯啦！
不只幫忙打聽、找到人，草雲還要帶我們去找阿秋，她實在熱心又幹練，不過，可不是每個越南人都像她這般人面廣闊、消息靈通。她令人讚嘆的本事與人脈，都是在台灣十多年的底層勞動生涯歷練而來。
草雲是誰？她為什麼這麼厲害？
草雲曾經是台灣移民署紀錄上「失聯」4,094天的移工，如今是喊水會結凍的越南網紅。
我認識草雲14年了，從創刊於2006年的越南《四方報》第一期開始，她不管人在深山野嶺，還是住到台北天龍區；不管身分是當年的苦命看護、逃亡時的移工救援隊隊長，還是後來變身越南移工網紅；她用4支手機掌管20多個越南粉專、擁有160多萬粉絲，身兼越南移工海外救援隊隊長，不管現實條件再怎麼辛苦，她還是那個在年節時會把大家叫來身邊，做一地滿滿越南菜請客吃飯的大姐姐。
當年，草雲寫信到我當時工作的《四方報》，訴說她在異鄉看見母國文字的驚喜與感動，她告訴我們她的故事：
她原本在越南擔任記者，曾到過俄羅斯工作，因為家裡的經濟需求，選擇來到台灣幫傭。那時的她，每天得打掃三棟透天厝、煮十幾個人的飯，還要照顧小孩。經過2年多的工作之後，雇主不打算繼續僱用她，但家裡的經濟問題尚未解決，於是，她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逃跑。
當她離開雇主家的那一刻，身分立刻變成所謂的「逃跑外勞」，其實，她只是想換工作，但法律不允許自由轉換雇主，於是，她只好逃。那一年是2007年。
逃跑後，草雲傳了簡訊給當時擔任《四方報》總編輯的張正：「我逃跑了，不必擔心，我會跟你們連絡。」等她「安頓」下來，她陸續傳來簡訊：「我想看報紙，請寄到XXX，我會去拿。」「我想寫東西，但是我在森林裡，請寄紙筆給我。」
某一年過年，她邀請我們去吃年夜飯，我們就這樣和她成為了朋友。讀著她的來信，跟著她走過驚心動魄的逃亡生涯，有起有落有溫暖，也看見了台灣底層勞動處境。
因為草雲的啟發，《四方報》後來還開了一個逃跑專欄，專門刊登逃跑投書，讓這些失聯移工有機會自主發聲。這個專欄後來成為最受讀者歡迎的欄目，還有讀者說：本來想逃，看到逃亡後風險這麼高，還會被騙，就不想逃了！
草雲當初不得已逃亡，遭遇各種惡劣對待，她不斷掙扎努力，做過各種找得到的工作：她上過森林砍草、工地搬磚、餐廳打工、醫院看護、陪伴安寧病人走過最後一程，到了後來，她受邀到同鄉的旅行社工作，協助管理粉專，也透過直播，讓同鄉知道台灣的各種法令與勞動規則。一路走來，她始終沒忘記自己曾是媒體人，她寫下這一切：她一邊逃亡，一邊觀察著台灣。
草雲除了書寫自己的遭遇，也關注仲介制度問題。她痛恨非法仲介對失聯移工的剝削，親自調查報導非法仲介的種種惡行，提醒同胞留意自身權益，不要在異鄉沉淪，踏實工作努力存錢，要做個驕傲的越南人。
從逃跑外勞到公益網紅
生活有餘裕之後，除了照顧家庭，她也關注跟她一樣的失聯移工，協助傷病或因意外客死異鄉的同胞，臉書上總是看到她奔波於告別式與醫院。她甚至還有固定合作的葬儀社與計程車司機，專門協助喪葬事宜。
最後一次見到草雲，是2018年8月，在「失聯」了4,094天之後，她終於下定決心要回越南，去警察局自首了。
細數她這4千多天以來的「逃亡」生涯，創下了驚人的紀錄：為客死他鄉的越南同胞舉辦過128場告別式、親自抱30個骨灰罈到機場送行、為桃園大火的6位同鄉募了幾百萬處理後事、擁有超過18萬人的臉書粉絲……她可能是台灣最有影響力的失聯移工，是越南移工在台灣最可靠的大姐。
如果她沒有逃跑，肯定做不了這麼多事，她卻也因為失聯的紀錄，可能無法再度入境台灣。
我有時會想，草雲在台灣如此風光，回到越南後是否會感到失落？我也曾擔心，她回越南了，那未來那些受傷的、意外死亡的越南移工該怎麼辦？其實，她打造的地下社會安全網，補的正是台越政府所遺漏的洞。如今她回國了，補洞的責任就回到了政府，移民署也許會比她更頭痛吧！
找到對的人，就沒有找不到的人
離開台灣的草雲常常嚷著要我們去越南看她，我們至今還沒出發。這次請她協助尋人，她使命必達，居然一天就找到，還幫我們聯繫，甚至想好了見面的安排，設想非常週到。
我在電話裡讚嘆她的高效率，抱怨還來不及醞釀焦急的尋人氣氛，她就找到人了。她得意地說：「我跟妳講，妳們想在越南找什麼，找我就對了！」
找到對的人，就沒有找不到的人。草雲就是那個對的人。
故事還沒完，截稿前，我收到草雲傳來的好消息：
我現在工作的旅行社老闆，知道了這個故事，非常感動。她承諾要贊助秋姐全程費用，來台灣探視前僱主家庭，和她照料多年的佩妤姊弟。有緣千里來相會，感謝台灣寶島的人情！
尋人已經結束，故事正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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