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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是回家的通行證

雖然相隔數十年,媽媽的長相還是一眼被故鄉人認出,也指引我們找到睽違數十年的老家。 雖然相隔數十年,媽媽的長相還是一眼被故鄉人認出,也指引我們找到睽違數十年的老家。 圖片來源:本文圖片皆為作者提供。

「我是在高橋出生的。」我媽說。外公外婆結婚之後,經濟困頓,兩人便搬去外婆家鄉種胡椒。在印尼的加里曼丹,「高橋」(客家語發音)是個以外國醫院著名的地方,傳教士帶來現代化的醫藥,地位類似現今的古晉。也多虧外婆保留了這張出生證明,我媽後來才能在華人飽受歧視的年代裡更改印尼姓氏,順利進入印尼小學,在17歲時小學畢業。反倒是後來在亞洋岸出生、但沒有證明文件的兩個阿姨,只能登記與自己實際不符的出生年月日。

1970年代,為了躲避印尼反共時期連帶對華人的壓迫,媽媽與家人從亞洋岸逃到坤甸,童年貧苦。我媽記得,「阿爸常罵我,我們找得要命,沒有一點錢。」說到這,我媽像是想到了什麼,「抓菜蟲,是有一點錢啦。」那買菜殺價得到的零頭,就是她童年的財富自由。阿姨也想起有個阿賢叔叔常嫌她醜──就長臉和下垂的眼角這點,阿雪是最像外婆的。但當面說女孩子醜也太過分了,多半還是因為看不起窮人家的孩子吧。

當年10多歲的舅舅,早早去金店做學徒,代替外公成了家庭經濟支柱。舅舅結婚之後,有了自己的家,原本的家庭成了沈重的負擔。舅媽總有意無意說她們幾個孩子是拖油瓶。舅媽跟他們不同,她是坤甸本地人,不必逃難。我媽說:「其實我早就認識她們家,她妹妹來買豆干,沒付錢就走了,我爸不敢討,但我會說:『你還沒付錢。』她不認識我,但我比我哥還早認識她。」你以為的陌生人,有一天成了你一輩子的親人。舅媽有時向舅舅告狀芝麻大的小事:「我吃龍眼的時候,小孩子還偷看我。」仔細想想,阿雪剛出生就變成了難民,也許她真的會用奇怪的表情看別人進食。但我媽反擊舅媽:「你沒看她,你怎麼會知道?」

「有一次,我小妹才12、13歲,我哥打她一巴掌,我爸媽不敢打哥哥,我大妹只會抱我嫂嫂大腿,我覺得不公平,我就打我哥一拳。」沒人想到我媽會出拳,舅舅也傻了,沒人罵她。舅舅只說:「我自己的妹妹我不可以打罵嗎?」我媽回答:「對,就是這樣。」現在阿雪事業成功,兄弟姐妹也成家立業退休了,「本來這次回來要約我哥哥,但我哥哥那時候沒幫阿雪,她也不想請他去。」

1970年代,為了躲避印尼反共時期連帶對華人的壓迫,媽媽與家人從亞洋岸逃到坤甸,童年貧苦。圖為亞洋岸的路邊風景。

「看你的臉,就知道是誰家的孩子」

從坤甸出發,我們開了2小時的車程到亞洋岸,說是要回故鄉,卻也不知道該做什麼。穿金戴鑽雍容華貴的舅媽,囑咐司機在市集停車,讓她去路邊買幾塊炸香蕉,雙方聊起為什麼來這裡,一旁賣香蕉老闆的父親看著我媽說,「你家在前面。」老人說,我媽和她的父親長得很像,不用說就知道她是誰家的孩子。

「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很像。」我媽說。但這張臉確實是回家的通行證。

記憶中的橋沒了,50多年後,亞洋岸那個老家什麼都不剩,只剩下屋子後面的這座山。加里曼丹的山看起來跟台灣差不多,就是一片綠綠的。

乘著休旅車迴轉主要幹道,老家周圍沒有任何店家、沒有草叢,連停車放尿都不太可能。但我們千里迢迢就為了這塊空地,不拍照的話,就等於什麼都沒看到了。我帶著媽媽快速下車,穿越馬路到對面的空地,跟她童年養豬時總會看見的山合照。

司機蘇亙問我們,為什麼要大老遠從雅加達跑來?人都走了,房子也沒了。阿雪開玩笑說:「挖一些土回去啊。」

「我覺得房子還是以前的漂亮。」在我媽心中,水泥建的兩層樓透天厝,永遠比不上以前用葉子鋪屋頂的老房子。

千里迢迢來到的老家,只剩下一片空地。

尋訪逃難年代的童年玩伴

兩年前,坤甸開了新路往古晉,已不像過去那麼顛簸,但我暈車吐了。忍不住想起鹿野忠雄和「蕃人」進山,該不會就是這種感覺吧?(另一個可能是,到了現在,印尼和馬來西亞客家人還是用蕃人這個詞,絲毫沒有改變。)身為印尼當地人的阿姨,得了病毒型腸胃炎,下午開始拉肚子,晚上發冷送醫。其他人也一樣腸胃不適,把帶來的備用藥品都吃完了。後來檢討兇手應該是這三種東西:炸香蕉、用鏽刀削過的鳳梨、還有叔公家的茶水。

回程還有時間,我們又去他們後來安家的新埠頭繞繞,但我媽跟阿姨都認不得眼前的路,只能召喚童年的回憶:「我們家前面有水溝,可以玩水。」見到路人就說:「我們姓吳,以前賣豆干,你認不認識誰誰誰?」問到第五個人,那個中年男子竟然認識,指了往叔公家的路,進入更深的巷子,才發現她們記憶中的大水溝,其實就像北投路邊泡腳池那麼小。

明明沒有事先約好,但巷口聊天的幾個人,紛紛替我們集思廣益,哪裡能找到相識的人。忽然,穿紅衣服的女人叫出我媽的名字,我媽立刻快步向前,問她是阿永嗎?兩人緊緊握著手,兩下、三下──好像不這麼緊緊抓住,對方就會像夢境一樣不見。她們掉著眼淚,也不坐鄰人拿出來的椅子,在那裡說著現在做什麼,有幾個孩子了。接著,阿永領著我媽,去找其他的童年玩伴。阿祥做了裁縫,在大熱天裡赤裸著上半身,聽到要拍照時趕緊穿上蠟染襯衫。做工的阿榮現在不做了,沒事就在村裡晃蕩。

我媽和阿永緊緊握著手,好像不這麼緊緊抓住,對方就會像夢境一樣不見。

媽媽與童年好友阿翔(右)、阿榮(左)。

「我比我媽還早離開,帶著大妹去坐車,還在河邊幫她洗澡。」在我媽的印象中,因為外婆還要收拾東西,託人沿路幫忙照顧我媽跟阿姨,送到在坤甸開金店的德福表哥家。但確切是哪一天走的,我媽完全記不得了。

「逃難的時候,我剛煮了一鍋飯,就帶在路上吃了。」阿永卻清清楚楚記得,她當年12歲,離開那天的日曆是1967年6月15日,我媽只比她早幾天離開。歷史在此修正:以前我推估在1965年軍事政變930事件當下發生的逃難,確實如我媽的印象,晚了一點發生。

離開新埠頭時,我媽跟阿姨終於找到過去住的房子,那是一棟在大馬路旁的兩層樓透天厝,門口是藍色的鑄鐵柵欄。雖然歷經改建,門口也翻新了,但跟周圍的建築交叉比對之後,她們確定那是過去的家:

「那是我們的房子。」「家被人搶走了。」

那時她們舉家搬到雅加達,應該是把房子賣了換路費,但她們的感受卻是被搶了。

教堂還在,電影院沒了,過去的學校變成了補習班。

新埠頭真的變了。

曾經居住生活過的地方,如今已和記憶中截然不同。圖為新埠頭街景。

解開幾十年的心結

都說好心有好報,但接濟母親一家人的德福表哥家,樹大招風,就算賄賂了警察,總是有人在他的店門口惹事,不得已搬走換店面,生意自此一落千丈。幸好他的孩子那時也都大了,移民到別的地方,甚至是其他國家。

他們夫妻倆和雇用了30年的幫手(雖然客家話說是「佣人」,但印尼文是「幫手」Pembantu),守著坤甸偌大的房子,大得足以讓20幾位家族成員同時入住。但大家工作忙碌,節慶休假的時間不一,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團圓。

阿雪說起當年寄人籬下,跟德福家的孩子玩在一塊,有人的金戒指不見了,說是她拿的,阿雪百口莫辯。過了幾十年,阿雪這個孩子都老了,趁著跟德福嫂同車的時候說,她真的沒拿那戒指。德福嫂說,我相信你。

這個久遠的心結,到了這一刻才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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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曾任職廣告文案、編劇、出版社編輯、記者。關注移民及城市議題。出版有《少女忽必烈》、《準台北人》、《跨界通訊》、《新手作家求生指南》 、《我媽的寶就是我》。
FB|陳又津 YuChin 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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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曾任職廣告文案、編劇、出版社編輯、記者。關注移民及城市議題。出版有《少女忽必烈》、《準台北人》、《跨界通訊》、《新手作家求生指南》 、《我媽的寶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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