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凜冬七月:歡迎來到2047年的美麗新香港

《國安法》的通過似乎也暗示「五十年不變」的終結。 《國安法》的通過似乎也暗示「五十年不變」的終結。 圖片來源:Shutterstock

2020年7月1日,回歸慶祝日,同時是香港落實《國安法》之後的第一日。至今短短一週,卻實在發生了太多事情。表面看來好像一切回復正常,但那種內在、無形的改變,仍然未能消化,應該說,是一些生活在香港數十年的人永遠無法消化的硬物。

7月8日,《國安法》及相關細節已刊憲,銅鑼灣維景酒店則一夜之間拆除招牌,掛上國徽,正式被「徵用」為中央駐港國安公署。這是香港「第二次回歸」這場政治變天的最具體證明。

安寧的意思不見得是太平,更可能是黑暗下的沉默

回想7月1日,「香港新時代」的開端,印象至深的那一件事,是當日下午,有防暴警員在銅鑼灣一帶(銅鑼灣已不再是商業購物區,而是最新的軍事設防區)鎮壓示威者時,被一名男子從後以短刀刺傷。7月1日前,該男子的罪名是襲警,但7月1日後,是分裂國家、顛覆政權、從事恐怖活動。

該男子漏夜「逃亡」,乘坐開往倫敦的航班。然而也有傳言,說是他的親友向警方舉報,當客機駛離客運大樓、準備起飛之際,警員趕到機場,要求控制塔緊急召回飛機,最終更由警員登機,將涉案男子帶回警署。至於會否按照《國安法》所開的後門,將其「送中」判刑,目前並未知道。

單是「送中」的爭議,去年就爆發了漫長的社會抗爭,但誰想到一年後的新香港時代,還出現了顛覆政權、舉報、流亡、落網,這許多過去一年香港人完全沒想過的事。舉報涉案親人朋友的行蹤,是否已超越了過去一年的藍黃政治分化,讓我們重返文革批鬥、大義滅親的境地?而各大傳媒的現場直播報導,突然從公義之聲,成了顛覆國家罪名的有力證據。

容許警方直接全面執法的無上權力,架空香港原有的法治人權之後,勇武派社運人士的合法抗爭空間還剩多少?這一夜史無前例的拘捕手法,完全呼應了國安公署坐實香港特區,代表了《國安法》全面管制下的新秩序之始,而舊有一切都將不再適用。

親中建制派政客為新秩序護航,形容《國安法》實施之後,香港就會恢復安寧。然而,安寧的意思不一定是太平(更不是盛世),卻可以是黑暗下的沉默。或者,政治抗爭、反對聲音的靜肅,比起新冠肺炎疫情下日常生活的全面停擺,象徵著更大的恐懼。

別以為你舉起一張白紙,國家就不知道你想造反

關於恐懼和沉默 —— 因為這畢竟是一個與電影相關的專欄,我用一部電影來形容今日的美麗新香港好了。你有看過《噤界》(《無聲絕境》)嗎?

今日香港,就是這樣的一個噤界。過去一年,許多人用過「黎明前的黑暗最是黑暗」來互勉,但長夜無盡,當每一日都比昨日黑暗、每一日都是新的最黑暗,而你永遠無法知道什麼時候才是最後的黑暗。七月毒熱,奈何凜冬已至,噤界的紅線無處不在。

《國安法》通過前夕,有政治團體即日解散,部分政治人物、言論激進者高調宣布退出政壇,甚至有現職立法會議員秘密離港,轉打國際線,變相「流亡」。樹倒猢猻散,讓人沮喪黯傷,而坊間不少人質疑他們是大難臨頭各自飛,為自保而割席。

然而,各自飛亦有各自飛的原因,有人抽身,是怕槍打出頭鳥,亦有像黃之鋒、周庭這樣的人,他們早已涉及暴動案件,保釋候審,被列入頭號黑名單,離不離開原屬政黨組織都沒太大分別,退黨劃清界線的決定,在《國安法》下不需要說得太白。

不能說得太白,是今日香港的「國安共識」。最好例子,是「光復香港,時代革命」這個許多香港人都寫過說過、舉過旗幟的口號,已不可以再說。文字獄時代全面復辟,說了就有可能觸犯國安條例,直接等同顛覆國家,輕則判囚三年,重則終身監禁。

過去一年,街頭經常會唱的《願榮光歸香港》,今日亦不可以再唱再播,否則又會成為以言入罪的把柄。有不願一夜低頭的人,就像試探著《國安法》的底線,於是將「願榮光歸香港」唱成「5201314」,將被禁的政治標語和歌詞,變成一些數字歌、幾何圖形、諧音字句,甚至以白紙一張代替文字。無字標語,無聲抗爭,一切盡在不言中。

過去有個蘇聯笑話:「別以為你舉起一張白紙,國家就不知道你想造反!」孰料30年後,卻在香港成為了不好笑的事實。有市民在商場上舉起白紙,就被警方警告是「未經批准集結」,可能觸犯《國安法》甚至遭到拘捕。警方一方面「莫須有」執法,而另一方面,不少抗爭者用盡各種黑色幽默,苦中作樂大打擦邊球。剛過去的一週,整個社交網絡都是不敢直說的犯禁暗號,像長輩圖一樣氾濫,有傻蛋式的幼稚和賣弄,亦有無從轉移的恐懼和無力感在其中。

這些法規,比坊間的最壞打算還要壞

另一邊廂,中港愛國團體正好趁文革復興的勢頭,鼓勵以叛國名義舉報同胞,一時間捕風捉影,人人自危。前幾個月曾經一度興起的黃色經濟圈、黃色食店,以至各區的連儂牆,都相繼自行清拆政治標語,避免墮入《國安法》的巨網。文宣抗爭成為歷史,開始有人爭論這種不敢張揚的反抗還算不算是反抗,轉趨低調又算不算是向強權下跪,割席離場?

抗爭一方陣腳大亂,其步伐與走向不再像過去那麼團結,但《國安法》的相關操作卻明顯早有準備。國安公署於通過法案之後一週即正式啟用,《第四十三條實施細則》也立即刊憲生效。所謂細則,不但沒經過香港行政立法兩司審閱,覆蓋範圍更比坊間的最壞打算還要壞,包括賦予警務人員在無搜查令的情況下進入任何地方蒐證的權力;要求任何人士移除於電子平台發布的危害國家安全信息(Facebook、Instagram都傳出被要求交出用戶數據);另外,受到國安部門調查的任何人士,都可以被限制離境自由、凍結甚至充公個人財產。而這些以維護國家安全為名的執法行為,完全繞過司法覆核,可以先斬後奏、說了就算。

面對執法單位的政治拳頭,人民只有「硬食」,沒有據理力爭的抗辯餘地。但就在《第四十三條實施細則》刊憲之日,行政長官林鄭月娥說了個冷笑話:她形容有關細則是為了「保障人權」,並非擴大權力。人權,突然在香港成為了被重新定義的課題。

噢,別忘記最生死攸關的事情。還有新冠肺炎。過去數週一度緩和的疫情,隨著局部放寬中港跨境學童、豁免檢疫安排,防疫意識鬆懈等,近日香港確診病例急速回升,有再度爆發的跡象。然而,許多香港人心裡最擔心的,未必是肺炎病毒有沒有變種、傳染風險會否增加,而是「限聚令」會否無限期延續,成為打壓手段。其次,是憂慮什麼時候才可以解封,恢復航運。去旅行?不是,是準備移民。

活在2020年的香港人,已經提早來到2047

香港9月將會舉行新一屆立法會選舉,選前有泛民主派聯合自發「初選」,原意是集中選票,為來屆立法會爭取最多議席,以35席(35+)為目標,要打破建制派在立法會的壟斷情況。但《國安法》出台之後,這種「初選」還有沒有用處?更應該問的是,當《國安法》都可以繞過立法會壓境,立法會佔多少席還有沒有實際價值?民主選舉是否還有意義呢?

過去多年一直爭取香港全民普選的戴耀廷,於落實《國安法》翌日撰文寫得直白:

即使有很多選民由藍轉黃,真的可做到40+,但中共仍可引用港區國安法,取消所有民主派議員的當選資格,故贏了選舉也沒用。即使在選委會有600+,中共也可以不委任勝出的人為特首。中共甚至可取消選舉,以協商產生特首,那麼一切都沒有實質作用。

誠然,過去一週,選舉議題乏人問津,比起沒有實際用途的選票要投哪一方,坊間更多討論其實落在移民哪一方。英國正修訂BNO護照的居留條款,容許港人長期留英工作,而台灣亦傳出有意降低移民門檻,吸納港人遷移。除了英國、台灣兩大熱門,另外還有加拿大、澳洲、馬來西亞等國。

疫情減退之時,移民潮絕對會出現,與傳媒朋友見面時,大家都說,趁著還能見面,記得合照,「你永遠不知道今日見的會不會是最後一面。」這句話,看你樂觀還是悲觀,就有不同解讀。悲觀的人就算有足夠的本錢移民,另覓家園,都會擔心自己能否順利離開,會不會被禁止出境,會不會被凍結資產(於是不少朋友都著手申辦離岸資產戶口),即使在飛機起航前一刻,也可能有警員登機以叛國罪名將你拘捕。我不敢說這些是杞人憂天的顧慮。

〈美麗新香港〉其實是香港樂隊My Little Airport的一首歌:「自你遠去不再回頭,青山綠水不再依舊」,「這世界只有一種鄉愁,就是沒有你的時候,這香港已不是我的地頭,就當我在外地飄流」。曾經留在香港的「你」又是誰?或者,是「一國兩制」這個短命的情人?而又或者,歌詞往後都會像「光復香港,時代革命」一樣成為這裡的禁語。一覺醒來,「你」原來是一場夢,而那些本身活在2020年的香港人,已經來到2047年。用中國的說法,是我們大躍進了超過1/4個世紀。

繼續提醒自己,這畢竟是一個關於電影的專欄,而且《國安法》已經通過,傳媒朋友都互相提點,不要寫太多。有建制派已放風聲,記者和文字人的一字一句都可能成為罪證。這種時勢,還是看看電影,寫寫影評就好。戲院散場就會亮燈,但現實世界,你從來都掌握不了那個時機。

當這個城市從2020跳到2047年,我想起另一個2047,周慕雲的房間,那一列長途火車,王家衛的《2046》。過去許多觀眾都一直看不懂王家衛,原來不是王家衛太深奧,只是時機未到。罐頭上那個有效日期的政治隱喻,從香港逃到布宜諾斯艾利斯重新開展的新生活,「你知不知道有一種雀仔是沒有腳的?」很多人都記得上半句,卻總是忽略了故事主人公自況的下半句:「牠一輩子只可以降落一次,那一次就是牠死的時候。」我們以為他說的是愛情。其實,可能還有其他。2019年6月15日,從那一天開始,香港就有許多沒有腳的雀仔從半空墜落。今日看來,電影裡的一切都不再是那麼晦澀難懂。

「這是事實,你改變不了,因為已經過去了,」他說。歡迎乘坐一列開往2047年的高鐵,來到一個面目全非的美麗新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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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名紅眼,後殖民香港出生,旅居台北多年。現為專欄作家、香港文藝雜誌主編,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冠軍、青年文學獎、城市文學獎等。已出版長篇小說包括《廢氣團》、《沼氣團》、《小霸王》及短篇小說集《極短篇》、《紙烏鴉》、《獅人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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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名紅眼,後殖民香港出生,旅居台北多年。現為專欄作家、香港文藝雜誌主編,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冠軍、青年文學獎、城市文學獎等。已出版長篇小說包括《廢氣團》、《沼氣團》、《小霸王》及短篇小說集《極短篇》、《紙烏鴉》、《獅人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