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亞移民工

雜誌、直播、垃圾車與公園:沒有休假的移工,在台灣怎麼交朋友?(上)

2007年某期《Intai》雜誌交友版面。 2007年某期《Intai》雜誌交友版面。 圖片來源:作者翻攝自《Intai》雜誌。

芮達(Rita)還沒到台灣的時候,住在一處印尼萬隆(Bandung)郊區的仲介職業訓練所,訓練所裡聚集了四方而來想去台灣工作的印尼小姐。從踏入仲介訓練所的那一天起,她們的人生就改變了。仲介對這些穆斯林女性說,來到這裡得剪短髮、拿下頭巾;未來當個好女傭,去台灣不能帶手機;別帶台灣長輩會怕的穆斯林禮拜服(mukena),阿拉仍會保佑你。

馬上要去台灣了,芮達怕自己孤獨一人。她和仲介訓練所5個同鄉姐妹約好,在搭上飛機、扔掉唯一能聯繫的手機,一無所有之前,每人各準備一本筆記本。她們5個人嘻嘻笑笑地在筆記本上留下彼此的姓名、電話、雇主家地址。來台灣後,至少不是一個人。

只不過當時她們不知道的是,抵達後,在台灣成為移工,也意味著從此「交朋友」與過去完全不同。她們一起搭了4個小時的飛機來到台灣,再由仲介分別接往台北市信義區的豪宅、嘉義鳳梨田邊的三合院、南投產業道路上的老人安養院,成為散落台灣各地的孤獨移工。

身處各地雇主家中,即使落腳處是杳無人煙的鄉間,身為一位移工,卻也在這樣的特殊處境裡,渴望有人說話。像雇主家門前種的絲瓜藤蔓,在生長時從縫隙突破紅磚牆,攀爬到電線桿上,尋找跟我一樣的印尼人啊,有沒有人聽見我的聲音?

資訊匱乏的年代:用雜誌找回連結

或許有人還記得台灣在1974年創刊的交友雜誌《愛情青紅燈》,以及主持人文琪在廣播中的那句「家庭、事業、婚姻、愛情,愛情青紅燈。」被稱為古早版臉書的《愛情青紅燈》廣播和雜誌,成了許多「向前走」到台北工廠打拚的異鄉男女愛情啟蒙。年輕人在雜誌交筆友、空中廣播留言,讓孤獨在異鄉的男男女女能交朋友、紓解情感需求。

不只是台灣人需要交友,台灣自1990年代開始引進外籍移工,2005年開始,就出現了以移工為主的東南亞語言雜誌。2005 年菲律賓新住民Nene Ho創辦了台灣第一個多語雜誌《The migrants》,成為菲律賓新住民、移工的資訊交流管道;2006年,印尼華僑曾國榮、譚雲福創辦印尼語雜誌《Intai》,同時間與之競爭的還有在印尼移工之間家喻戶曉的《Indosuara》、《TIMedia》紙本雜誌;2006年,台灣立報副總編輯張正也奉立報社長成露茜之託,開辦越南文雜誌《四方報》。說來時間不遠,但在網路還不普及的十多年前,雜誌滿足了移工資訊匱乏的渴求。

連不能放假的移工都知道,要買雜誌就要去印尼雜貨店(簡稱印尼店),「那時印尼店除了《Intai》,也賣從印尼空運來的印尼本地雜誌。成人雜誌也有,小朋友不能看的那種。」羅姐是印尼新住民,2001年結婚來台,2012年開始到《Intai》工作。她認為與其說《Intai》是一個雜誌社,不如說它是一個整合匯款銀行、仲介、新聞部的大公司,業務繁多,雜誌只是其中一種。而這些雜誌中的「交友版」,也成為移工能遠端交友的方式。

《Intai》雜誌「每個月的封面照都是移工,我們會辦選秀;有新聞啊,有的是移工當記者寫的;還可以寫文章投稿,寄自己的照片、留電話,問有沒有人要跟我當朋友,如果成功被刊上去了,她們就很開心。」羅姐說《Intai》雜誌有很多讀者是看護,因為沒有休假,不方便出來,訂雜誌閱讀成為消遣娛樂。

「還有郵購,我住鄉下不能買東西啊,所以我們雜誌有很多郵購的廣告。」當時印尼雜誌不只讀者有需求,賣頭巾、家電、金飾的廣告商也樂意買單,一個版面可以收台幣1萬、2萬元廣告費。

移工如果在雜誌曝光,刊登在「Intai club」的交友版上,代表全台灣的印尼人都看得見自己;而被選上成為印尼雜誌封面的移工,宛如灰姑娘在舞台上發亮。羅姐說雜誌要收掉的那幾年,她也曾當上封面人物。她在封面裡穿著豹紋套裝、戴墨鏡,被自己的公司專訪,她還選了一張跟前總統馬英九握手的相片放進雜誌。她在自我介紹寫,自己跟總統握完手後對他說,她身為新住民,來台灣前十年怕生膽怯,都沒有出門!

可以交友、寫詩,還能請人跟你說生日快樂

「雜誌滿足移工資訊匱乏的需求,市場很大,所以剛開始我們跑很快,每個月加印1,000份。」《四方報》前總編輯張正說。張正記得辦《四方報》的時候,移民署也有製作多語雜誌給移工資訊,可是那麼一大疊雜誌,假想自己是一位母語人士,只需要看自己的那麼一點點,自然放到一邊。而單語的東南亞語言雜誌,正好打中了移工的市場。

《四方報》和《Intai》雜誌相像,都有新聞、廣告、投稿寫詩、交友版面。《四方報》的廣告類型除了郵購,還有匯款、仲介公司、婦產科、航空公司。而《四方報》的交友版「四方尋友」,張正說靈感來自大家一開始投稿寫文章,許多人投信說編輯部的哥哥姊姊好,接著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最後只是想找一位久未聯絡的朋友,乾脆來增設交朋友的版面。「後來有很多人寫信來,寫說希望有人祝她生日快樂,」《四方報》又增設了「生日快樂版」,只要移工前一個月投稿自己的相片、電話、生日日期,讀者就可以打去給一個生日祝福。

有趣的是,是誰在看雜誌呢?「我們的讀者多半是女性,新住民、移工。」張正說最早《四方報》也做泰文雜誌給泰國移工,可是做不起來,因為泰國人多半是男性廠工。張正說一群男生休息的時候,不都是出去小吃店喝喝酒、釣魚,能坐下來有餘裕看雜誌的,通常是照顧老人家的女性看護。女性和男性,看護和廠工,大家心情抒發的路線有點不一樣。《Intai》、《四方報》的交友版上,幾乎清一色是女生。

「所以也有移工被台灣男生打電話騷擾過。」羅姐說。或是禮貌一點,「我們曾經收到一位台灣男生的信,他說他38歲剛離婚,想找位女朋友。」張正笑說。

印尼看護妮妮2008年剛來台灣工作,那一年她19歲,與雇主住在高雄,終年沒有放假。她來台灣一年後,透過倒垃圾認識的朋友引薦,開始訂《Intai》雜誌。她曾經在交友版刊登自己的相片,標註身高、體重,在介紹欄上寫「我來台灣想賺錢、想買車、想蓋房子。」她說她也用雜誌郵購,買了一件拜拜用的白色穆斯林禮拜服,仲介曾說阿公會怕不許她做禮拜,來台後才發現雇主一點也不介意。

雖然在交友版中,最後其實沒有人打電話給妮妮,但她透過雜誌獲得印尼移工之間封閉的資訊,也透過雜誌購買回拜拜的衣服,找回了與自己的連結。

「有一天,我去送雜誌,一位移工接過雜誌後馬上放到一邊,接著低頭滑手機。那一刻,我知道紙本的時代過去了。」張正說。

網路裡找人陪伴

很多人告訴我,她們可以用網路,用臉書也可以認識新朋友;也有的時候,我在星期天與印尼朋友聚會拍照後,臉書跳出了一個交友邀請,點進去看對方是誰,發現彼此共同朋友非常多,就按下了交友確認鍵。「一開始我朋友很少的時候喜歡這麼做。」印尼看護阿葳住在三重,剛開始來台灣一年只休假一天。她說移工們若有休假,在台北車站跟朋友們的合照,常常能讓遠端無法休假的移工再添幾個朋友。

2006年臉書開始在台灣服務,2010年左右,幾乎人人都有一支網路吃到飽的手機,移工們不再需要雜誌了。印尼移工社群中的《Intai》、《Indosuara》、《TIMedia》今天都不再發行紙本雜誌,也只剩《TIMedia》仍留存線上媒體。

羅姐的同事現在都晚上上班,《Intai》公司改行做移工網購,賣東西的媒介不再是雜誌,她說,每天晚上在台北市華陰街的辦公室,同事們對著直播鏡頭推銷各式各樣的化妝品、首飾,到了白天,再將這些商品寄送到台灣各地,「因為晚上客人才上線。」

每天晚上是移工上線的高峰,我記得2016年開始臉書開放直播功能,就忽然有一大群印尼臉友每天都興奮的試驗。不過臉書只是移工直播的冰山一角,他們的直播管道大致有Facebook臉書、Bigo Live直播交友、Tiktok抖音三種。在臉書直播的移工年紀稍長,通常是30歲以上,直播的觀眾通常是自己的好友,我一開始也只看得見朋友的臉書直播。

2017年,有朋友告訴了我一個移工們常用的交友直播APP「Bigo live」,他說這個直播軟體雖然是新加坡開發、在台灣設站,但是用戶有70%都是印尼、越南移工。我下載了這個APP,不時就滑一下,看著大家都在直播什麼,漸漸看到了直播裡的世界:

白天時,一位印尼看護直播自己在雇主家煮飯;中午,一位漁工大哥在漁船上直播自己睡午覺;傍晚,一位待在病房的看護,直播自己正在看電視劇《蘭陵王》。而在我睡前的凌晨1點鐘,在這個APP當中,我看見了好多人在螢幕裡變成一格一格的小格子,他們都躺在睡前的工廠宿舍床上,或是在照護的長輩床邊,他們的臉龐佔滿了視窗,聊天到睡著,也不願關掉直播鏡頭。

剛開始觀察人們在Bigo Live裡的直播,發現許多意想不到的生活細節。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有一次我問一位40多歲的印尼移工,她有沒有用過Bigo Live?她朋友卻在旁邊笑了起來,對我說「那個不是她的年代」。Bigo Live的用戶年齡介於25歲到30歲之間,幾乎都是單身男女,還會在裡頭自組「家庭」,形式就像是我小學時玩線上遊戲「楓之谷」的「公會」。每個「家庭」有自己的名字和頭貼框,家庭名稱的爪哇文翻譯常常有「白痴」、「笨蛋」這幾個字,每位家庭成員會有自己的暱稱,差不多就是我們以前在楓之谷公會「煞氣ㄟ小A」之類。每天晚上家庭成員在線上掛著聊天,直到睡著,也持續直播自己的臉。

英塔莉(Intari)住在五股,今年44歲,在印尼有3個小孩,她來台灣工作後社交圈熟絡,身旁都是比她年輕的看護妹妹圍繞。英塔莉沒有用過Bigo Live,但她跟身邊的看護妹妹們一樣,有玩印尼年輕人們都喜愛的Tiktok抖音。Tiktok的直播年齡層更小,通常是25歲以下的移工。英塔莉拿起手機找出自己高中同學的相片給我看,她說當年高中同學們畢業繼續讀大學,只有她結婚成為孩子的媽,「妳看她們現在比我老!」她說相比在印尼的朋友,她在台灣,年輕多了。

持續看著每一個人、各種平台的直播鏡頭,有一陣子我每天看直播做筆記,記下APP裡直播的各種畫面,不過也漸漸在每一方螢幕裡的畫面中深深感覺,這些人好孤單。

(下篇請見:〈雜誌、直播、垃圾車與公園:沒有休假的移工,在台灣怎麼交朋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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