摺疊的傷痛──上野千鶴子婚風暴

盧郁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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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刊文春》報導,女性主義的旗手,不婚主義者上野千鶴子祕密結婚的消息,在推特掀起了炎上。

左為上野千鶴子。圖片來源:美聯社/達志影像

上野千鶴子祕婚炎上

東京大學的教授上野千鶴子,歷來主張她討厭婚姻,但不討厭男人。她不想跟性伴侶在這個國家登記結婚,婚姻是讓渡自己身體的性自由。她的不婚保護了自己的性自由,能夠享受多重性伴侶並公開表示自己玩得很開心,才是性自由。她認為就算結了婚也不該讓渡性自由,反而她想問別人,你們為什麼不外遇。

週刊揭露,她1995年47歲當上東大教授,次年便向大她23歲的知名大眾思想史學者色川大吉告白,展開25年的外遇。

色川大吉是東京經濟大學的名譽教授,學界明星,和鶴見俊輔、竹內好同屬自由派。

色川大吉已婚,妻子知道他外遇,後來他將八王子的住宅送給妻子。賣掉澀谷的住處,1997年在八嶽山風景優美的勝地買下3百坪地,蓋了兩層樓的木屋經營旅館。他持有三分之二,上野千鶴子三分之一,外界視此為色川認真對待上野的證據。從此上野千鶴子每月都會由東京往返八嶽山兩次,告訴別人,她要去見她愛的人。

2017年色川大吉喪妻,但到2020年,上野千鶴子才與色川大吉登記結婚,照顧他的生活。到2021年,色川大吉以96歲高壽過世,依照本人意願不辦喪事,上野千鶴子擔任喪主安排火葬。

我看到報導很驚訝,72歲的情婦,嫁給95歲的鰥夫,要說因為是外遇而向妻子謝罪,忌憚社會壓力,地下情保密23年,懲罰也夠了,居然上新聞,還推特炎上?

上野千鶴子遭譏名實不符

原來群眾的怒火在於,她享受了言論的利益,卻沒為廣大的信徒受害負責。她寫了一個人的老後等一個人系列暢銷書,宣揚自己的單身生活實踐。如今隱私暴露後,網民譏諷為發黑心財,宛如投資老師高唱利多,叫人買進,自己卻偷偷放空。

她提倡均貧理想,自己卻在情熱大陸節目中展示自家豪宅。開進口豪車,也成了言行矛盾的鐵證。

嗯。姑且不論東大教授的收入是什麽等級,她寫的書暢銷128萬冊。無論會不會投資翻倍,錢都在那裡。要是全捐了做善事清貧度日固然好,她若沒捐也不是錯事,畢竟她就是主張自己要顧好自己。

《一個人的老後》一書,提倡及早規劃老後生活,即使結了婚也難免要面對配偶過世的孤獨。養老需要預先準備金錢,培養興趣和社交,交代臨終急救是否願意插管,遺產分配,喪禮意願。在人們諱言之處大聲疾呼,提醒大家為高齡化社會作出轉型。

我想她會寫出《一個人的老後》,不單是看著父母,也是看著年齡可當她爸爸的伴侶老化,錐心刺骨的體悟,一定要自己顧好自己的老後。

炎上的網民以男性居多

炎上的網民,絕大多數是男人,有人用史達林的肖像當大頭貼。譏諷上野千鶴子叫女人別結婚,其實是在排除生殖競爭者,自己作弊領先。

光看到網民把戀愛擇偶說成生殖競爭,就叫人不寒而慄。顯然身邊活生生的女性友人,在和他們的關係中,首先是性交和傳宗接代的工具。而如果女性成了生殖工具,他們自身當然也是滿足生殖目的的工具。他們視人生為競爭,而不是與人連結,同情共感。以成敗論英雄的人生觀,既使他們待人冷酷無情自私自利而不自知,同時也導致關係的崩毀。一再重演挫敗,終至仇恨女性專門和他們作對,深信女性通過委婉拒斥來戲侮他們。他們所期待的理想女性,實際上是提供他們自我肯定的完美鏡子,性滿足只是冰山一角。

戀愛魯蛇和女權積怨已深,原來不是上野千鶴子秘婚的事實得罪他們,而是上野千鶴子反婚言論的罪惡本質,經由她言行不符而得到印證。於是上野千鶴子便成了汙點證人,形同站在法庭上反對她自己,支持保守男性的想法,認為女人們拒絕男人,拒絕結婚,不是因為婚姻預設了兩性分工不平等,逼女人獨自承擔家務育兒。而是因為上野千鶴子妖言惑眾,只要她閉嘴就天下太平。上野秘婚便在該族群中掀起了鋪天蓋地的狂歡。

不知愛為何物,對女人或孩子都毫無感情,視育兒教養為女人分內的事。這樣的男人,將不婚或被拒歸罪於女權囂張,當然是在否認事實。

時代男性已有新變革

在他們逃避的問題上,已經有許多男性出書反思婚姻改革的種種可能。例如設立界線,在家中冰箱屬於配偶的食物也要先問過才借用,煮食會問配偶要不要吃,說要才多煮一分,不要也理所當然而不感到被拒受傷。凡事都基於知情合意去協調,不預設對方一定知道自己的心意,或配偶凡事應該配合我,等等。作為夫妻平等相待的基礎,我想這已經不是規則如何定,而是背後丈夫作為既得利益者,卻決心不占父權先天給他的便宜,確保了關係的品質。

以往在日本旅行,總是看到年輕母親獨自帶著幼兒旅行。2019年去富士山,從車窗見到人潮中一位母親,站在月台上,一手牽大的,一手抱小的,大包小包,邊塞奶瓶邊挖車票,焦急狼狽,身邊沒有人可幫忙。

甚至我爬乘鞍高地一座山頭,連續陡階攻頂,氣喘呼呼無以為繼時,驚見一個女人獨自背著小嬰兒,拉著三歲幼童上來。我難以置信如何辦到,她卻神閒氣定。彷彿比起日常持家的艱鉅,拖兒帶女登頂根本易如反掌。

這次到新潟等地旅行,沒看過媽媽獨自帶幼兒移動。在車站或火車上,卻看過五六次,都是男人帶著四五歲的兒子或女兒。並非視為苦差事而拿手機一塞敷衍了事,而是充滿關愛,哄小孩也駕輕就熟。

一次在紀念品店瞥見,小一兒子帶頭走到貨架前,信手一指,中意的是印有各種不同盔甲人形化漫畫圖案的文件夾。父親不囉嗦,迅速拿下一張,就要去結帳。我正驚訝從沒看過有爸媽花錢這麽乾脆,兒子磨磨蹭蹭,繼續瀏覽各縣市吉祥物絨毛玩偶。一個個呆萌可愛,都是設計來勾魂攝魄。這時父親也不發脾氣,含笑輕拍一下兒子小屁股,兒子便跟著他走了。全程流暢無比,這種情緒穩定,建立在長期親密相處的信任上。

隨機取樣未能代表全體。但使我感到在疫情隔離中有許多在家工作的父親,和孩子的關係有所進展,不是為了符合政治正確,而是對孩子有愛意。疼愛孩子的文化得到了延續,社會在進步。

有女性深感遭上野千鶴子背叛

在上野千鶴子被出櫃這一天,有一個年輕女性大頭貼的用戶發推說,感覺遭受背叛。

我覺得她似乎是說,因為在交往挫敗中,得到上野言論的支持,決定了放棄婚姻。獨身的社會壓力當然是自己承擔,但發現上野本人其實25年來都有事實婚姻,所以感覺受到上野誤導。沒想到上野千鶴子抱怨婚姻使人喪失性自由,說的並不是上野千鶴子自己的,而是情夫的性自由,其實她是站在情婦的立場抱怨他不能娶她。

在她看來,不婚根本就是上野千鶴子被迫,她卻包裝成自願主動,還拉信徒下海。上野千鶴子主張不婚的好處,成了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自我補償。日本社會重視誠信,當然不諒解。

上野千鶴子已經74歲,我以為早已經被後起之秀所取代。近年女性主義的風潮中,銀座蔦屋書店的前列平台上也以82年生的金智英為首,推薦一系列女性主義的小說和社會評論。新秀輩出,沒想到上野千鶴子宛如西蒙波娃的偶像地位不墜,至今還有被消費為人設崩壞的價值。

然而就算西蒙波娃和沙特不結婚,也不會絲毫減損她所著《第二性》一書的價值。為什麼上野千鶴子論述的價值會建立在她的不婚實踐上。

對保守日本社會的妥協

也許對一些信徒而言,上野秘婚就像教宗叛教,無論實際上遭遇什麼困難。像是上野千鶴子不具婚姻關係,在色川大吉病危住院時,她可能也會因不是家人而無法探望,無法繼承遺產等。

日本不准許同志婚姻,許多同志情侶顧慮老病照顧,需要配偶才能代行醫療決定,和死後希望伴侶能繼承遺產,避免伴侶貧窮終老。所以辦理手續收養對方,在法律上成為了父子關係。

上野千鶴子會登記結婚,我猜測,也同樣是遷就法律的保守顢頇。

每個人面對婚戀,都處於自己獨特的偏好,社會條件,交織構成的獨特情境。上野千鶴子多年前的驚世金句,消除語境脈絡,變成普世真理,再變成個別讀者渴求的授權不婚,像是溺水的人連一根稻草也想抓緊,無疑是誤讀。

上野千鶴子的言論,並不是要改革婚姻,而是一邊說婚姻的壞話,一邊服從婚姻的限制。對體制陰奉陽違。

她的態度是,既然婚姻會讓渡性自由,那麼我不結婚,你就同意我有性自由到處搞了吧?她沒說的是,其實女人未婚的性行為,尤其和人夫外遇,也跟女人婚內外遇一樣是社會禁忌。

無論結不結婚,女性都沒有性自由

上野千鶴子以能不能到處搞當成性自由的標準。以她的標準來看,應該說,無論結不結婚,女人都沒有性自由。

上野千鶴子被出櫃的同時,卻沒人攻擊色川大吉身為學術明星卻搞外遇是欺世盜名。說明了以上野的標準而言,無論結不結婚,男人都擁有性自由。

問題不在婚姻,而是性別不平等,廣及婚姻。想要結婚的人,如果因為不平等而不結婚,是逃避亂世的隱士。而今天,已經有許多夫妻成為積極入世的改革者。

更重要的是,每個人想要的自由都不同,無法由同一金句概括。上野千鶴子挑明了說,不婚保護了她的性自由。但這位失望信徒想要的,應該不是這種允許一直約砲的權利,或當情婦的自由,而是想要被愛,但更想免於關係的傷害。上野千鶴子說的問題,其實不是這位信徒的問題,是別人的問題。信徒如果一直很享受周旋於眾男之間,到今天也不會後悔,要上野千鶴子為她的人生負責了。

該檢討的,是多年來一些男教授假裝鼓吹女性主義性解放,在女學生群中收集情婦,先洗腦後誘姦,射後不理。這才是用黑心話術牟私利。

上野千鶴子的問題,今天有些人的回答是開放式關係,互相知情的多重伴侶。有人則探索自己為何恐懼親密,發掘自己互動模式中重複的問題,嘗試改變。

以往上野千鶴子簡化的談論,以實踐為論述背書,代替仔細區別不同需求去分析。雖然粗略,也已經發揮了改變時代的價值,到此為止也夠了,無論幾歲的信徒,都不能再撒嬌要74歲的母親上野千鶴子背著她走了。

看到信徒說被上野千鶴子背叛,頓時既視感。彷彿聽人說,連整理教主近藤麻里惠自從養了三個小孩後都忙到放棄整理了,信徒如蒙大赦,這下再也不用因為做不到而滿懷罪惡感了。

人就是矛盾的動物

每個人都活在矛盾中,想整理,但又不想動手。但不去整理,雖然結果住在亂糟糟人生中的不會是近藤麻里惠,只能是自己。但在想像中,近藤麻里惠叛教了,證明了整理的一文不值,證明了不整理才是正確無誤。

如此想像著,既被近藤麻里惠或上野千鶴子等無數流行教主所支持,相信自己或別人是因為偶像提倡不婚而不婚,卻又不斷被教主們因現實情境而變動所背叛而失望。

與其說是期待偶像永遠不變,美女明星必須逆天凍齡不老不胖,才女教授必須堅持舊論又掌握社會新局,英雄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不如說信徒永遠在崇拜中投射一個完美主義的自我形象,既盡善盡美而遙不可及,也隨時與自己合而為一。唯有這種自我提升是無痛的,也唯有種抗爭是不會引發衝突的,唯有這種改變是不會失敗的。因為一切都在幻想中完成。

成長就是適應內外變化而一直改變。無法改變的人,心目中的完美形象也不會改變。正因為自己和偶像沒有界線,他才會不允許偶像改變,認為偶像對不起他。

一個不敢改寫人設的偶像,和一個不敢拋棄偶像的信徒,就像困在狂風怒吼的海浪之中,在體制性別暴力歷史性的威嚇下,兩人互相抓緊了對方,顫抖著往前走。

作者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明日報》、《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職寫作。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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